天还没全亮,巷口的雾像白布一样,挂在屋檐和门梁上。灶里的火刚起,柴烟呛得人眼睛发红。锅里第一锅粥翻滚,咕嘟咕嘟响,热气带着米香往外冒。
顾青抱着小团子站在灶边,眼睛还肿着。她盯着锅沿,手心都是汗,指尖凉,像是握不住东西。阿魁从门口进来,把一捆柴丢在灶旁,放低了声音:“青青,先喝一口水。”
顾青“嗯”了一声,端碗的手又紧了紧,还是没有接。小团子在她怀里拱了拱,找了找,扯住她的衣襟,笑了两下。顾青低头贴了贴他的小脸,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她抬手把眼泪抹掉,声音轻:“先把锅看住。”
院门半开,胡婆拄着扫帚探头进来,一开口就是老调:“娃娃先喝,别让大人挤,听见没有?”
“听见了。”顾青回,声儿低。她把勺子交给狗剩,“你舀勺。阿桃在板上画勾。二丫抱着小团子,不许挪窝。柱子在门口,把棍拿稳。”
“好嘞!”狗剩一抖肩,像上阵,脚下却老老实实踩稳了凳子,端起勺子“咣”的一声敲了一下锅沿,“排队!不排队就没勺子!”
阿桃把小本抱在怀里,掏出炭条,认真地在破板上写“温食棚|孩子先喝|一文随意|没钱可记”——字写得歪,笔画却用力。她写完,偷偷看顾青一眼,等着夸。顾青点了点头:“写得清楚。”
柱子把门闩放下又提起,试了两遍,棍子横在膝上,目光盯着门槛,嘴里闷了一句:“到位。”
二丫把小团子抱紧了,坐在门槛里头,一边给他哼小曲,一边看锅,手掌心上全是小口子,脸却干干净净。
第一拨孩子是从巷口的雾里冒出来的。瘦胳膊瘦腿,衣裳补丁一个压一个,脸洗得发红,眼神亮得发烫,脚步却怯怯的,不敢一下子靠近。排在最前面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头发硬得像草,右脚鞋底快磨穿了,脚跟露出一条红口子。他捧着破碗,两只手端得直直的,眼睛不敢看人,就盯着勺子。
他嗓子发紧,小声问:“姐姐,我能不能喝一碗?”
顾青点头,接过碗,舀了满满一勺,又添了半勺,怕烫,吹了两下,递回去。“慢点喝。”
小男孩“嗯”的一声,眼眶就红了,拼命仰着脖子,不让眼泪落进去。他喝得急,呛了一下,又傻笑了一下,像是怕把笑也惊跑了。
他身后挤着两个更小的女娃,个头像葱段一样细。稍微大的那一个把手藏在袖子里,轻轻拽顾青衣角,怯怯说:“姐姐,我们会扫地。我们不乱跑。我们能帮忙。你……你不要把我们赶走。”
“不会赶。”顾青把她们拉到旁边,“先吃。吃完再扫。扫得歪也没事,别把灰扬起来。”
两个小孩用力点头,额头上的碎发都跟着跳。她们站在灶边看锅,眼睛一眨不眨,像在看一盏灯。
队伍里忽然伸出一只粗手,碗一探,要从狗剩的勺底下接。狗剩吓了一跳,手一抖,勺子差点掉进去,嘴已经快过脑子:“干什么!这是孩子的勺子!”
那只粗手的主人笑也不笑,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睛横着看:“孩子的我也是孩子他舅,我舅也饿。”
沈砚靠在门框上,今儿一身青衫,腰里别着一根细细的黑棍,半眯着眼睛看戏,折扇“啪”地一合,敲自己肩膀:“舅在家里当舅,你在这儿就是不相干的人。排后面,轮不上你。”
那人冷哼了一声,伸手就要掀锅盖。柱子“当”的一声,棍尾点在他手背筋上,力气不重,疼劲儿不小。阿魁半步上前,扣住那人的手腕,轻轻往下一拧,男人“唔”的一声蹲下了,脸涨红,想挣又挣不开。
顾青一惊,声音发颤:“别打,别打。”
阿魁没多用力,只是把人往门外一推,沉声:“这是孩子的锅。大人想吃,去街口花钱。你再伸手,手折。”
男人骂骂咧咧退了。胡婆追着骂了两句粗话,把门槛扫得干净,“呸”的一声:“这年头什么人都有。”
粥一碗一碗下去,锅里露了底。二丫把小团子抱得更紧了,轻拍他的背。狗剩手臂酸了,还硬撑着,额头出汗,嘴也没停:“下一个!排队!”
阿桃在板上画第二道小勾,认真又着急:“一人两勺,别多了。”
顾青把锅底拿勺刮净,手心一直在抖,还是笑了一下:“剩下的加水,再滚一滚。”
汤摊老头端了小碟姜片进来,放在灶边:“丢两片,肚子暖一点,少闹肚子。”
“多谢。”顾青拱手。她转头看门口那一圈新来的小脸,鼻子又酸了——他们站得很直,不敢挤,也不敢说话,就这么盯着,像一群湿毛的小麻雀,怕你把门一关,他们就再也飞不进来了。
她咬了咬嘴唇,抬声:“**只收孩子。孩子先喝。**大人不许挤。记住,这里不赶孩子。”
一圈小脸“哗”地亮了一圈,像有人把灯捅了捅。
——
天色一天天亮得早,雾一天天散得快。巷子里人嘴快,消息传得也快。没几天,“城西巷子里有口温食棚,孩子去了能喝到热的”,这句话就绕了一圈,再绕回来。
于是孩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有人从城东跑来,有人从河埠头跟来,有人沿着墙根一路打听,有人躲在巷口看半天,才敢伸半只脚进门。小的拉着更小的,大的背着睡着的,个个把脸洗了又洗,越洗越红,生怕脏了被嫌弃。
人多的时候,门外坐了一排,像一根绳子拴起来的葫芦。有人把小心思藏得很深:吃一口就往后退两步,生怕挡着别人的光;有人把“回礼”挂嘴上,硬要抢着扫地、挑水、刷碗,刷得泡子把手划满了,也不肯放下扫帚。
阿魁看着,眉心一直拧着,门口的棍子也握得更紧。沈砚把扇子往后仰,敲门框,笑:“热闹是好事。就是别热闹出祸事来。”
祸事不请自来。又一个下午,日头偏西,院门口踢踢踏踏过来仨大人,嘴里嚷,“我们家孩子也在这儿”,“我们来帮忙的”,手上却没停——一个人先踩门槛,另一个人眼睛在院里扫,第三个最像好人,笑着笑着,脚已经在门内了。
阿魁挡在门口,声音冷:“站门外。说事。”
“说什么事?都是好人家的。”那个笑脸的男人笑得露齿,“你们这是施粥,讲个慈悲。我们也就喝一口,带回去两口。”
沈砚用扇子挠了挠耳朵,打了个哈欠:“我们施的,是孩子这份。**成人不收,人情也不收。**你要喝,街口有汤摊,你给钱,老头还多添你一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