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院子里潮潮的,墙根冒着一股冷气。顾青把门闩轻轻抬起,再插死。顾青把小团子塞到阿魁怀里:“阿魁抱一会儿。顾青去里屋写个单子,很快出来。”
阿魁点头:“阿魁看着。顾青慢些,别急。”
阿桃睡眼惺忪,抱着小本坐在门槛上画圈。狗剩和柱子靠着墙眯着眼,嘴里还呼呼喘气。二丫把披巾给小团子盖上,手心都是汗。
顾青进了里屋,把油灯点小,灯罩压低。纸、笔、墨、角印、封泥一一摆好。顾青坐下,手背抖了一下,顾青用另一只手按住,稳住了。顾青先写“许叔”两字,墨在纸上慢慢开花,黑得很稳。顾青咬了下下唇,把心口那口气压住,提笔写:
许叔:
前封信收到了。银子也到了,我当面点过,心里踏实了一点。角印好使,联号的人可靠。谢谢你。
你信里说阿笙学得快,我高兴。麻烦你替我摸摸他的头,就说我记挂他,让他把字写好,把账学会,不要走歪路。
你说婆母和那房里的人隔三差五去敲门要钱,这事辛苦你挡着了。随信附上一纸和离书,请你择时交到那边。以后她们再上门,你就说账上有数,不归她们说。若再闹,照书行。
温陵若再来问,你不用回他话,也不要告诉他我在哪儿。过一阵子,请你在村里说一句:顾长歌在路上遇匪,不在了。外头只认这句话。
至于猎户“失踪”的风言风语,你不用替我解释。让他们自己消停。活人要紧,闲话由他去。
你问我这一路如何,我说给你听:
我出村的头些天,心里没准头,不知道该往哪儿。白天走大路怕被认出来,走小路又怕遇上坏人。下雨那晚,我躲进一座破庙,碰上两个歹人盯上我,要把我拖走。是几个流浪的孩子先救了我,拿砖头和烂棍子把人吓退了。第二天他们问我去哪儿,我也说不清,他们就说“跟姐姐走”。从那时起,我就带着他们上路。后来路上又有孩子跟上来:茶棚里等不回娘的小姑娘,卖冷饼的一对兄妹,河埠头抱来的奶娃……队伍就这么越走越大。
我眼拙,看人不清。半路遇上装好心的人结伴,后来才看出来是打孩子的主意。白指粉、鞋外沿磨偏、一路打听人数和去向,这些坏相,我都是事后才明白。那晚我们借宿旧仓,半夜有人摸门、剪窗、从井里甩绳进来,差一点抱走小的。
**岑野那时到了。**他不多话,只是站在我们前面,把第一波人硬生生挡下,让我带着孩子往外撤。我当时以为他会跟上来。等我把孩子安顿好再回去找他,他已重伤。他把我往前推,叫我带着孩子走。我没把他救活,也没把他抬回城里找大夫。我只在路边挖了个浅坑,把他埋了。许叔,我欠他一个好葬,也欠他一句明明白白的“谢谢”。这条命记在我身上,是我的错:我一门心思想赶路,不肯停;我不识人,不识坏相。
我不敢再这么走了。**我准备在前面的小城落脚。**已经租到一处破小院,能挡风。先把锅立起来,让孩子们有口热饭,再慢慢把大的安在手边做点活,小的有人看。以后出门结伴,不让孩子单独走;买东西让熟人代带或者三人以上同去;不回话别人问的去处和人数。
钱的事:钱庄的红利,请从我的分成里拨一部分来,不署名,不声张。米、布、柴、药都要用银子。我把账记清楚,分毫不乱。等我这边站住脚,再慢慢补上。
名字的事:出了村,我改名顾青。外头的人、城里的人、这些孩子,都只认“顾青”。**他们不知道顾长歌,以后也不会知道。**请你照看阿笙。若有人问起,就说“顾青在别处写账”,只教他学本事,不提旧事。
回信仍按老法子,不在封皮写名,只认角印。随信附和离书。
劳你担心。
长歌(今用名顾青)
顾青把笔放下,按印、封好、覆封泥,角印按稳。顾青把油灯掐灭,抬手擦了一下眼角,把信藏进怀里。
顾青一开门,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阿魁把小团子递回来:“写好了?”
顾青点头:“写好了。是许叔那边的账上事。联号一来,顾青亲手交。”
狗剩揉眼睛:“青姐姐,写了这么久,写什么?”
顾青笑了一下,但笑容很淡:“写买米、买布、买锅的单子。狗剩一会儿跟柱子抬东西。”
阿桃把小本抱紧,认真点头:“阿桃记。阿桃认的字还少,阿桃学快一点。”
二丫把披巾又给小团子裹紧一点:“二丫看锅。二丫不出门。”
不一会儿,联号小伙计踩着露水进了巷口。阿桃好奇凑近,顾青当即把封口扣住,挡了一下,笑着敷衍:“这写的是记账的符儿。阿桃先把数认熟,再认字。”
顾青把封口再摸一遍,亲手递过去:“今天就送到许叔手里,不许转手,不许托人。明天来拿回执。”
联号小伙计弯腰点头:“记住。今天就去。”
胡婆拿着鸡毛掸子在门口转了一圈,叮叮当当的钥匙挂在腰上:“顾青,天亮就忙?”
顾青把门闩又按了按:“先把锅立起来。人活着,先吃饭。”
——
天亮透了。巷口的雾像布一样被阳光慢慢收走。屋檐滴了几滴水,地上起了细小的光点。
顾青抱着小团子,抬眼看向阿魁和沈砚:“今天去买米、买布、买一口大锅。阿魁走后头看路。沈砚走前头开路。阿桃写清单,跟顾青右边。狗剩和柱子抬东西。二丫留在院里看火,不许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