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风从巷口灌进来,把门上的纸条吹得“哗啦哗啦”响,纸边卷起来一小片。小巷的泥还潮着,昨夜落下的水在缝里亮着白光,院角的砖缝里冒出两根细小的草尖。院里昨夜的湿味没有散,带着一点霉味和柴草味,一起往鼻子里钻。
联号小伙计踩着露水跑到了门口,鞋底子一脚一脚踩出水印。联号小伙计气喘得哧哧响,嗓子干哑:“顾家在这儿?顾青在不在?”
顾青把门开了一指宽,怀里抱着小团子,手心出了汗,指尖捏着门板的边角都发滑。顾青声音很低:“在。”
联号小伙计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和一张银票,笑得爽利,眼睛亮得像抹了油:“三十吊。许账房说,先管孩子吃饱。顾青按个角印,联号要收条。”
顾青把角印从布包里摸出来,红泥在砚盒里静着。顾青把角印按在收条上,红泥印得稳稳的,边上还有一圈泥痕。银票很薄,顾青手心却沉,像压着一块石头。顾青把喉咙里的硬块咽了一下,声音还是哑的:“好。”
二丫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有人点了两盏小灯。二丫鼻尖也红了,声音带着笑意却有点发抖:“今天能熬稠粥了。”
阿桃把小本抱在胸前,手背紧紧贴着封皮,眼神小心又欢喜,像是怕这份惊喜一说就散了。阿桃把眼睛望向顾青,眼白清亮,眼角有一点红,没有说话。
阿魁站在门后,肩背挺直,脊梁像一块板。阿魁看着这幕,没有出声,喉结往上一滚,面上还是那副平平的样子。
顾青没有多说喜话,顾青把门掩上半边,转身进院第一句就把规矩定了,声音不高,却硬,像把钉子敲进木头里:“从现在起,谁都不许单独出门,尤其是孩子。要买东西,让胡婆或者汤摊老头帮带,或者结伴三人以上一起去。一个人不许走,谁都不行。顾青说到做到。”
胡婆在门口的绳上晾褂子,铜钥匙在胡婆手心叮叮当当地响。胡婆的嘴角一撇,眼皮往上翻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盐、柴胡婆能顺手带。钱先付,别跟胡婆赊,胡婆不欠这个情。”
顾青把钱当面递到胡婆手里,钱角整齐,指头没有抖:“成。多的胡婆拿着,下回再算,顾青认账。”
汤摊老头在摊前掀开锅盖,热气“呼”的一下涌出来,汤面上沫子一抖一抖。汤摊老头拍了下案板,眼睛眯起来:“米面汤摊老头能捎。顾青把清单写清楚,别说欠。汤摊老头年纪大,记不住那些坑坑洼洼的账。”
挑柴汉扛着柴担路过,肩膀勒出一道红印子,额头上冒着汗。挑柴汉挠了挠腮帮子,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顾家口多,柴挑柴汉给顾家拼便宜的。挑柴汉常进山,顺着路,费不了啥事儿。”
顾青一一点头作揖,腰弯到位,眼里带着谢意:“多谢胡婆。多谢汤摊老头。多谢挑柴汉。顾青记着。”
话刚定完,辰时还没到,卖盐男挑担到了门口。卖盐男皮肤蜡黄,脸上挂着薄薄一层油光,眼睛细长,像笑非笑,像有人在心里打算盘。卖盐男的手指甲缝里白白的,指肚上也像沾了粉,风一吹就落下细末。卖盐男把一包盐往门槛里一放,声音亲热:“给娃添味,孩子吃东西要有味,才有力气长身量。”
二丫鼻尖像小猫一样轻轻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二丫的目光往顾青这边挪,眼神里有提醒。二丫没有出声,二丫手指在衣角上揪了一下,衣角起了一个小皱。
顾青抬眼看着卖盐男,眼神平平,不冷不热:“不要。顾青自己有盐。顾青谢谢善意,顾青不需要。”
卖盐男笑笑,嘴角往上勾了一小下,没有争。卖盐男把盐包往担子里一塞,手腕一翻,动作干脆。卖盐男回头多看了一眼门闩,眼神滑过去,脚尖朝外,外八地挪走,走一步脚掌磨地一下,像在门槛前打了两个来回。
阿桃在门后把小本贴在门板上,舌尖抵着牙齿,认真得像在写考卷。阿桃写下三行歪字:外八脚、白指粉、细长眼。阿桃写完用指腹压了压墨迹,怕糊,手背擦了一下额角的汗,抬头看了顾青一眼,眼尾轻轻弯了一点,像在说“阿桃记住了”。
巳时,瘸马又来了。瘸马右脚一歪一歪,脚后跟拖地出一条暗黑的线。瘸马脸上那道旧刀痕像一道小沟,往下拖着,嘴角拉得有点歪。瘸马后头跟着一个自称“和事佬”的,圆脑袋,细眼睛,笑起来像在陪笑。瘸马嘴上赔礼,手抬抬放放,脚下在门口蹭了一下白粉,鞋外沿蹭得更亮了。
阿魁站在门内,眼皮都没抬一下,鼻翼轻轻一动,声音沉下去,像石头压在木板上:“别站门口。往后退两步。踩门槛的人,阿魁记脸。”
柱子把棍横在身前,棍头“当”地一点,声音很实,门槛都抖了一下。瘸马和“和事佬”掀了眼皮,互相看了一眼,心虚退了两步,嘴里骂骂咧咧,话很轻,散在风里,听不清。
巷口,沈砚挑着一小捆干柴慢悠悠经过。沈砚穿青灰短打,腰间细竹鞘小刀贴得齐,人站直的时候像一根竹子。沈砚的眼角总带着笑,像是看谁都顺眼,又像是什么都看不上眼。沈砚路过时眼睛往门闩上一滑,笑了一下,没有停,肩头一扛,干柴在肩上轻轻一颤。
午近,顾青把“外八脚、白指粉、细长眼”那页小心撕下,整整齐齐贴到门后。顾青把今天买的米和柴分成三小堆,每一堆都摸了摸,掂一掂重量。顾青心里掂量够不够,胸口又紧起来,像有人拿线从背后慢慢勒住,勒到心口,勒住呼吸。
阿魁从门内阴影里靠近半步,脚步很轻。阿魁压低声音:“顾青问。”
顾青直来直去,顾青不绕弯子:“阿魁,顾青怎么会被盯上?顾青没有惹谁,顾青没招谁。”
阿魁没有绕弯:“第一,我们带着孩子,人多有娃,最好下手。第二,我们是新来的,不认路,走哪都要问,外人一眼就看出来。第三,顾青买米买柴出手爽快,顾青手里有钱味,他们看得见;顾青抱娃走路,脚步慢,他们更敢试。”
顾青皱眉,眉心夹出一道小竖线:“是瘸马那伙人,还是卖盐男那伙人?”
阿魁说得干净:“都有份。瘸马踩门口,蹭白粉记号;卖盐男看门闩,指甲缝里都是白粉。卖盐男走路外八,走近又不进,像在认人,像在认门。”
顾青点了一下头,嗓子更哑:“他们盯孩子,不是盯锅。他们盯最小的,也盯顾青。”
阿魁点头:“盯最小的,也盯顾青。顾青天天抱小团子,他们认定顾青跑不快;顾青一跑,孩子就容易丢。这个点,他们算得很清楚。”
顾青把小团子往怀里再带紧一点,手背勒出红印,红印很窄,像一条细线。顾青声音低:“顾青记住了。”
午后,太阳从巷口斜斜照进来,墙上挂的影子慢慢往里挪。灶里的火噼噼啪啪,锅边冒着白汽。顾青站在灶边,第一次当场下口令。顾青把每一句话都说清楚,句句短,不废话,像一把把短刀插在地上:“狗剩看巷口,只站门内,不许出门,狗剩只看不喊。阿桃记脸,记脚,记手,写清楚贴门后,阿桃的字要让大家都看懂。柱子守门,门闩反插,门缝塞布,门槛下塞柴条,踩上去就响,柱子现在就做,做完让顾青看。二丫盯锅,孩子靠里,二丫先喂小的。买东西三人以上一起去,或者让胡婆和汤摊老头帮忙,一个人不许走,谁都不行。有人问咱们去哪,咱们说去打更所问。有人问咱们几个人,咱们说不清,反正很多。有人问咱们住哪,咱们说不清,反正就在这条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