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里正提着木梆从祠前过,瞟一眼我贴的“再议格”,抬了抬下巴:“明日我在。”
看见桌边那支秃尾笔,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细杆推过来:“拿去,细些,好写。”
我接过:“多谢。”
他只留下一句:“你写得明白。”敲了两下木梆就走了。
我在砚台上试笔,笔锋贴纸,落声很小,字更清楚。有人不夸你,只把一支笔递过来,这比夸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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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灯。我把今天的清单抄一遍,纸角又补两句:田=四片地;再议格已贴。忍不住压低声唤:“系统。”
【系统】YS-017。记录事实,不给建议。
“今天算顺不顺?”
【系统】社会噪音↓;沟通效率↑;支持度=稳中小升。
“会一直这样吗?”
【系统】无数据。
我在清单下添一句:能拖开,就先拖开;能写清,就先写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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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从巷口灌进来,晾榜的麻绳晃了两下。那两圈半的结还好好地在,尾巴朝北。巷子尽头有个影子站了一会儿,像在数我家灯跳了几下,确认没事才退回黑里。
我没追,只在门口小声说:“多谢。”
把门带上,门闩落半指——不多不少,刚好听得见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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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回小案前,对着纸把心里话说出来:“在这儿,四季都认得我;我写的字,也认得四季。忙起来,心就不乱。”
纸角画一个小小的“五年”:看同一批孩子从“田”写到“家”;看一张纸,从春贴到冬。愿望不大,但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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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日一早,王嫂子来报:修堤换日准了。她又塞过来两只鸡蛋,被我推回去,便小声问:“那……我们家每月来认一个字,行不?”
“行。”我写下:王家每月认一字。旁边画一朵歪歪的桂花,她笑,脸上的褶子都软了。
午后,陈大娘扛来半捆柴:“‘抵柴半捆’我先兑。下月谷熟,再把一升补齐。”
我把旧条翻出来,在“柴半捆”上划一道。账上,这叫核销。我只说:“行,算清了。”
傍晚,红脸、青脸、里正都到了祠口。我带着纸过去,只做一件事:把他们的话按“谁说、说了什么、谁在场”一条条写明白,最后让三个人各按一个手印。红脸本想再吵,看见那一排手印,把话咽回去。
里正敲一下木梆:“明日,到渠口照纸走。”事就散了。
我把那张纸吹干,贴在祠口。心里像把一块石头从左边挪到右边——没消失,但不硌脚。
回祠后巷,天已经黑透。柳嫂在门口等我,手里捧着灯盏,灯光把她眼尾的细纹照得很软。
“忙完了?”
“完了。”
“那就吃饭。别让纸占了命。”
我点头。坐下时,手指摸到早上那张纸的边,不卷,服帖。
——
饭后,我把小案挪回窗下,点灯。把今天的清单再抄定一遍:回访二三,“田”课有笑,吵架转“再议”,里正给细笔,王家认字。最后空一格,写一句:有人愿意每月认一个字。
我把纸抚平,指尖顺着纹理轻轻一擦,像给自己找落脚点。纸上有活计,灶上就有火,心里就有数。今天能把自己养住,明天就不慌。
我提笔,写下落款:顾长歌。
灯焰跳了一下,像有人在暗处点头。门闩落半指。风从窗缝里掠过,铜铃轻轻一响。
我在心里说:明天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