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村第十六到第二十日,天转暖了些。
这几天事多:抄账,写欠条,教字,回访旧条。人一忙,就没空想东想西。手落在纸上,心也跟着落下去。能靠写字换米、换柴、换几枚小钱——我就能自己过。
清早把案上那叠纸摊平,往砚里滴两滴清水,磨到墨色发亮。谁来借米,谁要换工,谁来认字,都照规矩写清楚。许账房忙的时候,把账簿一推,我接住;里正从门口走过,抬眼点一下,我就把“见证”两个字写在前头。午前写两张短契,下午教三个字,傍晚回访一张旧条。写错就划掉重来(这里没有Ctrl+Z),手稳了,心也稳。
挣到的几个铜钱我分成三份:一份买盐,一份买柴,一份攒着再买纸笔。简单,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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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娘进来,把一只小布袋放在案上,青布围裙洗得发白,手臂上晒斑明显:“顾先生,我上月借三升米,今天先还两升,剩的一升,下月麦熟了再还。能写清吗?”
“能。”我把上月的欠条翻出来,指腹按住旧印,在后面加一行:今还两升,余一升,限下月廿日还清;若再拖,抵柴半捆。写的时候我边念给她听,又把“柴半捆”四个字写粗一点。
她笑了一下:“这样写,我家那口子也说不出话。上回那张,他看不懂,还说我拿字唬人。”
“字是拿来少吵一次嘴的。”我说。她要把米直接递给我,我把袋子推回去:“这桌只认纸,不认物。米交给账房,许叔跟你对秤。”
她愣了一下,胸口像松了口气,走路也轻快。我在条底下画一小格:回访一——已兑付二三。胸口也轻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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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孩子们又摸到门槛。小桂花眼睛亮:“顾先生,今天学‘田’行不?我爹说‘田’是命。”
“行。”我把“田”拆成四个小框,说像一块地,分四片,每片都要种。
小阿牛写快了,最后一个“田”歪到纸外头。我按住他的手:“慢点。庄稼也是慢慢拔节。”
“拔节是什么?”
“就是你们长个子的时候,夜里骨头痒,第二天裤腿短一截。”
孩子们笑,笑声顺着巷口跑出去。柳嫂端碗汤过来,挨个把他们额前的汗擦一把:“人小,字要正。”把汤放我手边,又说:“你也别盯太久,眼会花。”
我点头,在纸角记一句:田=四片地;拔节=夜里痒。不识字,看懂比喻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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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更热,两个男人闯进来,一个红脸,一个青脸,一开口就吵。
红脸拍桌:“他家抢水!我在前面,他截我沟。”
青脸顶回去:“你先把渠口堵了。我不截,我家田就旱。”
我把短契样式铺开,不急不躁:“先把三件事说清楚:哪一天,哪一段渠,谁在场。”
两人一口气应:“前天,东渠第二口;里正,还有牛三。”
“都在村里?”
“在。”
我拿出一张空纸,写了“再议格”,故意写大一些:明日巳时,祠口;到的人:当事两位、里正、牛三。念给他们听,最后加一句:“再吵,明天吵;今天不吵嘴。”
两人各自“哼”了一声退了出去。把火从今天挪到明天,今天就不烧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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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纸上写字的时候,脑子里也闪过这两年里的一些画面:
春天分籽,我把“几口人→多少籽”画成小格,一格一口,照格分完,谁也不吵;
夏天排河道值日,我用红黑两色圈人名,里正看了只说一句“见证在前”;
秋天打谷,我把秤星记在纸角,老汉笑,说写得明白,心里不慌;
冬天熬姜汤,我写“领汤签”,孩子举着签子跑来跑去。
关系也一根根线织起来:柳嫂夜里咳,我把灶口垫高一指,第二天她说“你是个细致人”;许账房遇上外地客,叫我抄双份账,“你能用”这四个字从他屋里传到巷口;那回丧事,我做了一张“白事清单”,丧家不用开口也周全;门口“一日一字”的小榜越排越齐;两个行脚商借口袋,我写“借袋条”,临走回头喊“顾先生的纸,说话算数”。
小刺也遇过:夏夜偷瓜,我写“赔瓜不赔脸”,小子按印,第二天见面也不躲;秋收对骂,我让双方各说三句,把句子写在纸上,吵到第二句就下不去了;冬天借火,有人嫌我外乡,我笑着退半步:“按你们规矩来。”
一年多,我学会把话说小半个音;到该落笔的时候,再重一点。
这些都是过去一两年的事。眼下,日子还在入村第二十日这条线上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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