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
山野间又一声呼唤敲击心门,这次是清清晰晰的流音,不是幻觉,她身子一颤,僵在了原地。
天地蔼蔼,万嶂如漆,未有明月皎皎,不见星汉西流,她霍然转身,正见一个雄秀清举的人影向她步步走来,隔着黑雾莽莽的夜色,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故年的血泪酸雨汇聚成洪,被她筑堤设防埋于心底一隅,唯想此生再不见天日,三年槁木残生,她以为自己早已泪干血尽,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心底堤防如遭万剑齐破,无穷无尽的悲殇苦郁泄洪般奔涌而出,化作一片泣血泪雨崩泄而下。
她多年空洞无神的眼中聚起晦明晦暗的水泽,死水般的神情终于有了波澜,她强压着胸口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伸出冰凉的指尖去描摸着眼前人的乌丝潘鬓,剑眉耀目,他还是如多年前她见到他的那个样子,形如隽石,致胜冷云,皎如玉树临风。
她看了他好久好久,恍恍惚惚总觉得天旋地转,置身无妄梦海,直到秦缄将她按进怀里,触碰到他真实灼热的体温,她才知道这不是虚妄。
“你不是说以后永远都不会离开,会日日夜夜去守着我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让我找了你那么久?”秦缄怀抱着她瘦得不成样子的身子,一字一语皆是痛心疾首。
自从她走了以后,他就一直在等,霁云山的雪停了又落,落了又停,山门前却一直没有出现那个苦苦望他的飘零身影。
他对佛说,这一辈子他认了,他注定洗不尽一身血债和冤孽,也注定,放不下红尘中的她。
他出了山门,素素却告诉他,她不见了。
然后他就开始疯狂地找,天南海北,天涯海角。
他行过草原天似穹庐苍莽无垠,望着落日残阳染透烟霞,脑海里都是当年她与他纵马飞跑时的神采笑容,那里风无边,天依旧,却不见那日的身影。
岷南烟江浩渺岱山如旧,勃州昌宁侯府已是衰草枯杨,蛛丝罗网,风和园梅树生花薄披积雪,他没有在树下找到捧坛折花的清零少女。
熏梅染柳的时节,中州城桃花如织万山飞英,他途径故地农家亲手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想起当年在这里曾亲口许诺年年生辰都要亲手为她做面吃,可是他失约了,瞧着热气在自己眼前流散,无人来食。
他去过上阳关,去过阻雪关……去过每一寸他们曾一起走过的土地。
花繁和金战蠡翻遍了南海,戴月和白翎找遍了出云,便是偏远如楚南也被符飞胜和陈铭一一踏尽……军师、伍嘉臣、曲冰、云展他们所有人寻遍了任何可能的角落,都没有她。
他远去西北,只在雪山脚下遇到了一个白衣落寞的身影。
他对他,苦涩一笑。
他黯然折返,继续找,很久以后,才想起了这处山林。
原昭璧泪如泉涌,身如瘦桐经霜凄零,她语无伦次地哭着告诉他:“我从来没有想过父王和母妃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更没有想过她……她竟然会是我母亲,是他亲手杀了她,他亲手杀了她啊!现在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秦缄,我好痛,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放声大哭,哭了好久好久,似乎一夜间要把这积压多年的酸楚以泪洗尽。
秦缄抱着她柔声安慰,他眼眸浑凉,深处凝着几不可见的一点光亮,如天山积雪,寒夜星残时分汲取辰光才堪堪留下的一抹碎华,晨光浅落时分,似乎就会化去。
旧年悲情,如藏心之锥,只要心跳尤存,每每触及往事,心头便为锋刃厮磨,留下一道又一道沥出浅浅殷红却不会致命的伤痕,先前的伤疤血迹未干,紧接着又为锥刺没入,直至将一颗心剥蚀得血痕累累,面目全非。日复日,年复年,那痛烙入骨髓,深刻心田,痛成了习惯,痛成了寻常,叫人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根锥子的存在,直至血尽脉断。
这半世飘摇辗转,他们也只剩了两颗鲜血淋漓的心彼此相依,痛彼痛,苦彼苦,彼此治愈慰藉,余生同存。
此生谁料,身在熹微,心埋霜雪。
根株结盘的古树枝干虬曲,一道道岁月留纹,萧黎靠在干枯的树桩上默默转身,他仰视着混沌漆黑的天幕,心头一片荒凉。
秦缄扶着原昭璧回到了竹篱茅舍,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个白衣身影,他皓洁无尘,出世蕴藉,澄明眉宇凝着一粒血色朱砂,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倾了人世如许烟华。
见到他,原昭璧捂住胸口一阵猛咳,倾首吐出一口鲜血,秦缄帮她顺着后背,墨倾岚快步上前,以指封住了她心口大穴,他给她把脉,眼底愈发沉郁,同秦缄一起将她扶进了屋。
将原昭璧放在**,墨倾岚取出银针,让秦缄解开了她的衣襟,那一块当初足可见骨的疤痕展现在眼前时,二人色变,墨倾岚忍住心痛,与她施针。
夜一分一分地过去,天亮时分她猛然又吐出几口鲜血,身上才感觉松快了许多,她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眼底都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不过化为淡淡一笑。
有许多话,这辈子早已不用说了。
原昭璧心脉重伤,长年累月已成顽疾,在墨倾岚日夜针灸医治下,萦留在心脉间的郁气才逐渐褪去,身子虽然慢慢恢复了过来,但心病郁结,身体终究是不如以往了,四时节气心口免不得会有疼痛之感,每每遇时便离不得汤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