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阿金（一）
阳春三月，荠麦青青，风不急，雨不噪，正是庄稼生长的好时节，阿金埋头在地里帮他阿娘卖力地锄着野草，饿了累了也不停歇，实在渴了就去陇头喝口清水，回来继续苦干，偶尔有乡亲经过他家地头，总要跟他阿娘夸他两句，说这大小伙子多么懂事，多么能干，他阿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每次阿金娘听到总是恹恹一笑，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阿金，阿金也不在意，闷头把他那一趟子麦地的野草锄完，紧接着就去帮他娘锄她那一趟子野草，一直疼他的阿金娘也不拦着，随他干。
为了哄阿娘开心，阿金干得特别卖力，直到太阳下山他阿娘叫他回家吃饭，他才停了锄头。
回去的路上，他娘挎着竹篮子，斜着眼回头问他：“那么想娶她啊？”
看出阿娘好似要松口，阿金高兴地使劲点了点头，他阿娘叹了口气，说让她想想，先回家吧！
阿金又蔫了，他迎着夕阳，看了一眼半山坡临近河滩处的绿篱茅屋，又立了立决心，说什么也要说服阿娘让他娶哑姑娘。
阿金他们的村子叫清水村，坐落在澄华江下游的一片大山深处，这里四面都是深山老林，极其偏僻，村里的几十户人家世代在这里耕田种地，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这座大山，除了早年战乱的时候有人逃难过来，平时很少有外人来过。
哑姑娘大约是一年前来到这里的，她就住在出了村头绕过半个山坡后的山洞里，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来历，也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因为她从不说话，大家都说她是个哑巴，所以叫她哑姑娘。
清水村的人格外排外，对外面来的人充满了戒心，哑姑娘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没有人喜欢她，总觉得村口住了一个怪物，时常会有人偷偷去推了她的篱笆，拔了她种的青菜，她对这些从来没有反应。
那时候村里有好多人都想把这个面黄肌瘦古里古怪的姑娘赶走，但村长是厚道人，人家住在山洞里，也没占用村子里的地界，他总不好去赶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也就由她去了。
村子里有些地痞流氓曾试图去占哑姑娘的便宜，但凡是去的，无不鼻青脸肿的回来，他们说哑姑娘会打人，好像还很厉害的样子，有的人心里恨上了哑姑娘，多次寻机去挑事，不知道哑姑娘是用什么法子收拾了他们，次数一多，这些平日里最难缠的无赖居然都不敢去招惹她了。
于是那些无赖就在村子里四处散播哑姑娘的流言，弄得村里人更加不喜欢她了。
但是阿金知道，哑姑娘是个好姑娘。
他有一次上山砍柴被蛇咬了，正好遇到哑姑娘，因为戒心，他没想向她求救，不想哑姑娘却主动过来查看了他的伤，还在山上给他找了草药，他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哑姑娘虽然惨白瘦弱了些，模样还是不错的，只是因为她长长的刘海一直遮挡住了半边额头和眼睛，加她永远都寡淡着一张脸，死气沉沉没有表情，难免就让人觉得她整个人没有生气儿，像僵尸一般。
她救了阿金，阿金向她道谢，哑姑娘点点头，背起自己砍的柴走了。
从那以后，阿金经常会算好了时间去山上偶遇哑姑娘，和她一起砍柴，还会和她说说话，尽管一直是他自己在说。时日一久，他发现哑姑娘很了不得，她自己一个人住在山洞，在洞门口开了一小块地种些青菜，偶然有一次他发现哑姑娘居然还会打猎，在山上采一些他从来不认识的草药拿去山下集市上换钱，再给自己采买一些日常需要的东西。他当时想，哑姑娘可真厉害，他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就从来没有亲手抓到过山鸡和兔子，也不知道那些花花草草有这些用处。
但是村里人依旧不喜欢哑姑娘，因为那些无赖编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经村子里这些闲来无事就编排人的老妇女胡乱一说，更加不像样子，每次他听到想和人争辩几句，他阿娘就掐他，不让他多管闲事。
阿金他爹去得早，他阿娘守寡十多年，领着他在村子里活的不容易，日常给人接生当稳婆赚些红包钱把他养大，平时话能不说就不说，头能不冒就不冒，只想着阿金快快长大，娶个媳妇立起家业给自己养老，省得再受人欺负，这不该惹的麻烦，还是不惹的好。
阿金虽然为哑姑娘抱不平，也只能听他阿娘的话，毕竟他们单门单户人微言轻，和人争辩这个根本讨不到便宜。
去年秋天到了，天气渐渐变凉，哑姑娘住的山洞阴暗潮湿，这种地方是万万不能过冬的，他正为她焦急着，哑姑娘竟下山买了板斧木锤之类的器具，自己亲手在山洞前盖起了房子。村里的人闻讯都惊了，纷纷跑去看她一个小姑娘怎么有本事自己搭房子？好多人都等着看笑话，然而哑姑娘真的在满村人吃惊的目光里，花了十天时间，一砖一木亲手搭了一件宽敞的茅草房，这可惊呆了大伙。
后来倒是没有人说那些无赖编的流言了，但从哑姑娘很彪悍地给自己盖了房子以后，村里很多人都说她是山里来的野人，不然一个姑娘家哪有那本事？可见身上是有野人的血。
各种传言乌七八糟，自哑姑娘来了以后，浑说了有半个年头没有消停过，直到有一天村子里舌头最长、平日里说哑姑娘闲话最多的张家八婆去山里砍柴，不小心摔断了腿，正好被哑姑娘遇到，哑姑娘帮她接了腿骨，还大老远把肉蛋似的八婆从山里背了回来，大家才知道哑姑娘是个好姑娘，是他们误会她了，从那以后，八婆再也不说哑姑娘闲话了，逢人就要把哑姑娘一顿夸。
阿金每每听了都很开心，那种心情就好像你发现了一件宝贝，但别人说它不是宝贝，很长时间里你只能自己默默欣赏这件宝贝，有一天宝贝发光被人发现了，人人都开始称赞它，就是这样一种“看吧，数我眼光最好”的骄傲和自豪。
从那以后，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和哑姑娘来往了，见了她都会主动喊她一声“哑姑娘吃饭了吗”“哑姑娘去砍柴啊”“哑姑娘今天抓到了野兔还是山鸡”，哑姑娘每次都会默默地点点头，算是回答。她依然深居简出，不会主动和谁交往，每日都在自己的屋子里过着自己的生活，根本不在意别人对她是什么态度，慢慢地大家发现她是真的不会哭也不会笑，那张脸永远都是麻木无神的，就好像个木头人一般，大家也就都习惯她这个样子了。
开春时节，哑姑娘在山洞口和自己的茅屋旁圈起了一圈篱笆，也算有了一个不错的小院子。山洞当做厨房，茅屋用来睡觉，她用草藤给自己做了一个院门，在院子里开了更大的一片菜地，用自己打猎换来的银钱买了些果蔬种子，点种了各色瓜果蔬菜，篱笆旁移植了爬山虎，现在爬山虎已经爬满了篱笆。
人人都说哑姑娘心灵手巧，比男人还强。
哑姑娘很会做菜，平日路过她的家，大家都会闻到很香的饭菜味。桃李开花的时节，她采了各色花瓣淘洗干净，做了很多只有几十里外镇子上才有的那种带着花瓣的桃花糕、杏花糕。村里人贫穷朴实，并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有好多孩子在山坡上玩的时候闻到香味，都跑去了她的院子外张望。哑姑娘面冷，心却是热的，她把那些糕点都分给了孩子们，一传十十传百，村里的小孩三五不时就爱去她那里转悠，她每每见到，总会把自己做的糕点和打猎来得肉禽腌制的卤肉分给那些孩子。这些孩子长这么大哪里吃过这些东西？于是去得愈发勤了。
僧多粥少，孩子多吃食少，那段时间阿金发现哑姑娘出去打猎的次数愈发多了。村里人也发现了，有孩子的妇人们很自觉地管住了自己的孩子，有些人还主动拿了家里的米面或瓜果送去给哑姑娘，但哑姑娘从来不收，村里人愈发觉得她人品贵重。
这半个多年头过去，阿金经常会和哑姑娘在一起砍柴，每次都会主动去和她说话，哑姑娘平日里见了他总会点点头，但是永远不会有多余的表情，这让阿金格外失落。
直到有一天，他下田回去，看见哑姑娘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走过去和她坐在一起，絮絮叨叨说着闲话，哑姑娘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他感觉得出她是在听着自己说话的。
他跟她说着过年时和村长他们一起去镇子上买年货时听到的传闻。
听说去年那个很有名的公主将军生病去世了，她死后不久，西边又打仗了，一个被贬到外面的王爷和大沙漠里的国家互相勾结，要夺皇上的皇位，结果兵败被杀死了。有个天生神力的大将军平定了叛乱，但是在战场上却被人生生砍断了一条手臂。
他问哑姑娘，那将军断了一条手臂，以后还能打仗吗？
哑姑娘低着头，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