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凌氏雁杳(二)
原昭璧失常的反应没躲过凌雁杳的眼睛,她不住地起疑,趁原昭璧失神一把扯下了她覆面的黑巾。
“是你?”凌雁杳狠狠地皱起了眉头,她还记得这个人,这个那天她一眼就瞧出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的秦夫人,她顺着原昭璧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家族徽记,问:“你快说,你到底是谁?你是山南国的奸细,还是……还是北原的人?”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中有了难言的渴盼和祈求,那种深望故国的小心翼翼和无限期许,原昭璧再熟悉不过,她松开她的手,一把拉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衫。
鲜红如血的红莲印记出现在凌雁杳眼前的时候,她呼吸急窒,立刻就泪如泉涌,“你……你是公主?”
原昭璧重重点头,她才明白了萧景的王妃为什么会终日足不出户,为什么太皇太后会不喜欢她,为什么在这摄政王府中她的诸多行举都那般的不合常理,甚至明白了为什么十几年来她和萧景膝下子女俱无……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云泽国人,她是北原定远大元帅的女儿凌雁杳,这里不是她的国,不是她的家,她在这里活得没有自由,也没有希望。
她问:“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凌雁杳还在不可置信中,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可以得见故国公主。当年父亲率军南下救援江北王,被梁炯阻在渡边峡,她听闻消息后想带兵去梁炯后方为父亲打通出口,半路却遇到了萧晟的亲信将领聂霆的大军。聂霆围剿了她带去的人,将她生擒,秘密送到了萧晟手上。萧晟为了幼弟,没有要她性命。萧景不顾她的反抗,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拼尽一切留下了她。
然后,她就成了谢陵苕,成了萧景的王妃。
从此故乡在梦乡,身困异国作异人。
她年少夙愿成真,在最好的年纪里留在了她最爱的人身边,没想到却是深陷敌国,身不由己……
天已近卯时,她擦去泪水,将自己费尽心机偷绘到的行军布防图交到原昭璧手中,“我听闻北原使团来了金都,便想尽办法想去接近,可是他加强了戒备,也笃定了不让我出门,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着该怎么将这行军布防图送出去,现在好了,上天眷顾,让我见到了公主,你拿着这东西快走,趁他还没有怀疑尽快返回北原。”她顿了顿,隐忍着又落下泪来,“烦请公主帮我告诉父亲和兄长,我还活着,让他们不要担心,我会活得好好的。”
原昭璧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们一起走。”
凌雁杳无计可施地摇摇头,“我走不了的,这十几年来,我不是没有逃过,可是我出去了长思园,出去了摄政王府,却出不去这云泽国,甚至连这金都都出不去。现在整个云泽都控制在他手中,我若突然消失,他会立刻封锁全境,倾举国兵马找寻,首当其冲的就是北原使团,你们若是带着我的话,所有人恐怕就都走不了了。”
她与萧景之间有年少相知之爱,有侵国夺土之恨,更有这十三年骨肉分离、遥望故土之怨,她会永远的爱着他,却也永远的怨恨着他。被他囚困的这些年里,她用自己的方式极尽地折磨着他,折磨着自己,两个人早已是血痕淋淋,可他永远不知疲、不知倦,日复一日地靠近着她,两个遍体鳞伤的人带着一身伤口朝夕相伴,血肉粘合就渐渐地长在了一起。
就算她能带走自己的躯体,也带不走自己的心了。
原昭璧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她既然发现了她的踪影,就不会把她一人丢下,她不管凌雁杳与萧景之间的爱恨已到何种地步,也不管摆在眼前的是怎样的千难万险和刀山火海,仅仅是为了凌焘对她的扶持之恩,她也要把他日夜牵挂的女儿带回北原!她将行军布防图收在怀中,道:“相信我,给我时间,我一定带你重回故国,重回凌帅身边!”
凌雁杳从她坚定如铁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股熊熊的烈火,情不自禁地对她点了点头。
故国的风景,父亲的身影,在她梦中来来去去一遍又一遍,十几年过去,她已经不记得家乡的凌霄花是何模样,不知道父亲因为她是不是鬓边又多了几缕斑白。梦中的花是那般火红鲜艳,父亲的身影是那样高大,每逢凌霄花开,他都会把她放在肩头去看那漫山遍野的繁花似锦,教她念“不道花依他树发,强攀红日斗修名”,告诉她凌霄花是他们宁州凌氏的族花,是敢与旭日争妍的花,纵使停止了生长,也不会让自己匍匐于泥土间求生,他教她也要如这花一般,不论何种境地,都不能摒去凌家人生来就有的烈性和血性。
她,真的好想再回去看看。
展云天的事情不日就在金都传扬开来,云泽国小皇帝萧逸虽是年少,却深知其中利害,为了平息民愤,他在萧景进宫传达消息后,就连夜下旨由萧景亲审此案,并命大理寺卿与御史中丞一同协助。
萧景一夜未归,第二日就在大理寺受理了范文江与鸣冤百姓带来的血书,正当这方如火如荼审理案件之时,早朝上弹劾崔显的奏章已是密雨如飞,不计其数。
各地进京参加文英会的名儒才子闻讯,也纷纷集结跪于宫城前,声控宁国公崔显徇私舞弊,庇护内弟,才酿成今日惨案,如此德行心性不配为国之重臣,君之股肱,展云天豺狼成性,为害民间,实枉为人。名儒才子们签下血书,陈请萧逸以江山天下为重,严惩崔显和展云天,莫念甥舅之私。
萧逸看着御案上漫卷狂飞的弹劾奏章和血书,才彻底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骑虎难下,只能不顾崔太后的哭诉,将崔显削职夺爵,下了大狱。
风光自傲了一辈子的崔显声名俱毁,朝不保夕。
他不明白自己因为包庇罪被百官弹劾也便罢了,明明杀人害命的是展云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却都把矛头指向了他?就算萧景深得人心,他也万万不可能会说动那么多傲骨铮铮的当世大儒和在京学子于宫门前泣血陈情,直指于他。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私德有亏,为了不让列国使团看笑话吗?他可是曾为云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臣啊!
他至死也不知道,这件事里有萧景的推波助澜,文儒学子的集结陈情却在萧景的预料之外,这件事的关键不在崔显的过错多大,而在于发生的时机让一些明目决断的朝臣和大儒不得不做出了这个选择。
如今的云泽国依旧是国力富强的云泽国,可也是北原大军压境的云泽国,国内容得下宁国公崔显,却再也容不下一个与摄政王争权夺利、伺机内斗的崔显。他们为了朝纲稳固,为了云泽国祚,必须要让萧景无后顾之忧地去全力抵御外敌,抵御宣沐公主的复仇之火。
崔显之事结束后,列国使团也相继要离开金都,临行前,花繁难免要进宫与太皇太后和崔太后辞别。
被崔显的事一连闹了多日,崔太后丧失幼弟,阖族被贬,气色极度糟糕,深宫妇人常年积怨,本就不好相与,见到艳光而来的敌国公主,言语间难免横锥立刺,花繁玲珑心肝,又口齿伶俐,崔太后当然不可能在她手上讨到便宜,几番挑衅都被不留情面地挡了回去。
太皇太后不喜小儿媳妇,对这个大儿媳妇也不甚待见。她最疼爱的幼子萧景一心扶持孙儿稳定江山社稷,儿媳妇不心存感激也就罢了,竟还敢怀疑小叔子别有二心,这让一贯外朗烈性的太皇太后愈发看不上。现今见她这般上不得台面地逞口舌之强去挑衅敌国公主,反让自己落了没脸,连带云泽皇室都跟她一起丢人,更是动了怒火,太皇太后当即重重一放茶杯,截断她的话:“贵国使团此来云泽招待不周,还望公主莫要怪罪,公主长在北方,想是少见南方微物,哀家命人给公主备了些云泽薄产为礼,还请公主笑纳。”
正说着话就被打断的崔太后不由瞪大了眼睛看向太皇太后,她自嫁给萧晟,母仪天下二十几载,与太皇太后婆媳间虽有嫌隙,但太皇太后尊她给先帝生了嫡长子,比起多年无所出的摄政王妃,一贯给她几分颜面,多年来何曾这般当众给她没脸过?崔太后一口气忽上心头,涨得脸通红。
花繁好似没看见她的脸色般,依旧笑得高贵典雅,向太皇太后优优雅雅道了谢礼,便辞别出了寿安宫。
一行人行至御花园,符飞胜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徐眉望望四周,回头给了她个眼色,符飞胜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对花繁道:“你刚才有没有看到崔太后的脸色,都发青了。”
“当然看到了。”花繁想起崔太后的脸色,恨不得捂着肚子当场哈哈大笑起来,碍于场合,只能掩唇低低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