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凌氏雁杳(一)
云泽之地,山川之秀,表于人物,历来文经学纬之才频出,博古通今之人愈秀,每一届的文英会与科考皆有大批人才涌现于世,为朝野所重,为天下推崇。
近年来,最受世人瞩目的当属三年前,短短两个时辰就在文英会上挥就七文八赋,将“云泽国第一才子”之名囊括手中的兰廷臻。
兰廷臻乃当朝太傅、举世大儒常季礼的甥子,自小于常季礼膝下受教长大,传闻其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只可惜,因母忧,他本次缺席了文英会,这让诸多当世才子与列国使者因不能亲自一睹这云泽国第一才子的风采而倍感惋惜。
庆幸的是,这次文英会得到了筠岚国倾岚太子的大驾光临,这位太子殿下的才学举世皆知瀚海博深,可是当慕才之人到了文英馆,大典正行之时却不见倾岚太子的身影,他似乎对此事兴致缺缺,只让人传命身体不适,缺席了整整十日的文英会大典,这让所有人再一次扼腕惋惜不已。
不过,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这次让他们叹为观止的人竟会是一个女子——北原宣沐公主原昭璧。
她与弘文馆学士岳静澜辨文,引经据典,机辩滔滔。她与国子监学子贺季真对诗,遣词清丽,构架工成。她与博陵郡王世子萧昭论赋,吟咏传神,唱叹精妙。
她乐擅琴萧,音晓笙簧,律通筝鼓。她书如缥缈,落笔兼容,博采百家。她对棋博弈,用策巧妙,有技有智。她工画传韵,情境深广,纵意高标。
她作《解忧曲》,音动高山,声传流水,献以天下文人盛会流歌作念。她遣词《满庭芳》与《花上月令》,流传百世,经典云颂……她一如二十多年前那个极雅极静的少年留给了世人太多的意想不到,太多的叹为观止,直至文英会落幕后许久许久,她那日的高雅光华都在云泽国学子内心盈盈传照。
入宫参加完夜宴后,花繁回到星华阁,无比舒心地伸了个懒腰,终于都结束了,她终于可以歇歇了。她侧脸,左边是徐眉和卢璇睁目望她的陌生目光,偏头抚额,右边是陈铭和符飞胜如看异类的端详神情,她挠挠鼻梁回头,金战蠡正在身后眉眼幽深盯着她瞧。
她后退,坐在抚须打量她的颜伯玉身边,面对着这些人忽然有些想跑,“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我,有什么不对吗?”
徐眉代大家说出想法:“花繁小姐,您这几天在文英会上的表现,似乎有些超常发挥?”
花繁乌黑的大眼睛滴溜一转,心中暗叫坏事了,她眨眨眼睛,笑说:“哪里超常发挥了?这不都是和卢典仪平日里学得好吗?”
“我没教你那么多!”卢璇毫不留情戳破。
所有人目不转睛盯着她,没躲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的变化,如果不是这场文英会,他们还不知道这小丫头隐藏了这多的能耐,尤其是奉原昭璧之命教导了她许久的卢璇,感觉自己被深深地欺骗了。
花繁再也受不了他们的眼神,腾地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在符飞胜堵她前拔腿就向卧室跑,边跑边叫:“我今天很累了,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你们谁都不许来烦我,不然我就不干了!”
所有人被她这通威胁堵得哭笑不得,陈铭指着她紧闭的卧房门愤愤道:“她居然还敢威胁我们?成天疯疯癫癫在我们面前潜伏了恁久,还让卢典仪给她白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师父,如果她不是出云国人,我都要怀疑她是哪国派来的内贼了!”
提到“内贼”这个词,符飞胜眼皮一跳,她摸摸鼻子,没敢去看陈铭。
徐眉目有隐忧,道:“军师,这样下去怕是不妥,公主在民间长大,返朝后虽有宫中六艺女官勤加教导诗文律艺,但她常在沙场,久攻兵伐,显然不会有时间去钻研太多曲艺诗书之事,现在花繁小姐在文英会上的表现,怕是会引起云泽摄政王的怀疑。”
“诶,徐宫令放心,”颜伯玉冲她摆摆手,说道:“当年的江北王忙于天下征伐,不依然是手不释卷,日进百文,是以能博学有才辨,绝妙于音律。若是旁人,萧景会怀疑,可公主是江北王的女儿,取得这种效果可能不止不会被人怀疑,还会被当成是理所应该,这于王爷英名有益无害。”他更深感悟一层,继续道:“况且我觉得,云泽国人杰地灵,土地富饶,公主若是征伐,定不愿大动干戈以武力屠戮降服,而是要以德服人,以德纳降,花繁姑娘今日的表现,已经恰如其分地在云泽国文人才子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敬重之心,将来对公主征服云泽、征服这些文人,绝对大有裨益!”
今夜云沉,天翳欲雨,云泽皇城上空裂开了一道又一道闪电。夜宴后,萧景方将各国使团送出宫门,正与一众还未散去的云泽大臣与文人才子作别,忽然天际就猛响了一道惊雷,众人心神一震,虽说春雷滚滚兆万物之生,今夜却总给人不祥之感。
这夜,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宫门前的众人还未散去,金都城彰华门守将就骑快马来报,孟江城尹范文江率一众百姓连夜入京,衣孝服,举血状,要状告宁国公之内弟展云天豺狼成性,倚仗宁国公之势,目无王法,为害乡里,佯装巨盗,劫掳新娘,奸杀良家女子二十七人,藏尸枯井,人神俱愤,范文江特与被害女子亲属进京请告御状,恩求圣上与摄政王明理决断,严惩凶手。
守将说完,在场已经举众哗然,孟江城毗邻金都,这桩无头无尾的案子金都官员多少也有耳闻,何曾想竟会是宁国公纵内弟欺杀良民?况且这展云天素有恶名,早前就有强抢民女殴人致死之先例,若非宁国公一手遮天,京兆府尹断案也断不会有那样的笑话,一想到因崔显一人之私心,竟让这畜生逍遥法外,为害黎民,官员们无不深恶痛绝起来,纷纷请求萧景即刻严查。
云泽文人胜地,清风傲骨甲天下,最不容此纳污藏垢,而且文英会今日刚圆满结束,列国使臣尚未离开金都,此事传扬出去,云泽国颜面何存?
在场还有许多未散去的各地名儒,国誉才子,虽都是无职白身,闻知此事无不群情激奋,也纷纷请求摄政王传达天听,为冤死之人洗雪沉冤。
萧景见此事已引公愤,只得速速折回宫城,叩请面圣。
云泽国这场轰动全国的“劫花案”终于在这个春天拉开了帷幕。
此际外面满城风雨,摄政王府仍笼罩在一片祥和的夜色中。原昭璧飞身潜入长思园,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躲过府兵,成功翻入了萧景的书房。书房中陈书数列,香案堆籍,摆放了大量奏章和公文,她怕惊动外面巡逻的府兵,轻手轻脚一一去翻捡查找自己要得到的行军布防图。未免萧景察觉,她不能将行军布防图带走,只能临摹一份带走,时间紧迫,她只有这一夜时间和这一次的机会,不然就再也寻不到良机了。
她翻查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就是没有找到行军布防图,她心内焦急,不经意靠在了书案后的墙壁上,身后觉察出异样,她灵机一动转身查看,果见身后这个墙壁内里是中空的,她四处查找启动暗格的机关,终于在花架上的青花番莲玉壶春瓶身上发现了玄机,她欣喜之下正要启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她及时翻身滚入了书架后面。
原昭璧屏息,透过书籍的间隙沉着眼睛去看,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摄政王妃。她行步匆忙,紧闭好书房门之后,就扑向了书案后的墙壁,她启动玉壶春瓶,直接就从一堆机要卷轴中拿出了一卷羊皮卷。
原昭璧意外看着,接下来更让她吃惊的事情出现了,摄政王妃居然从袖间拿出一卷已经绘了大半的行军布防图,比着那张原本的布防图一一继续临摹了起来。
她按下心间惊恐,没想萧景的枕边人竟会背着他干这事,她对此处暗格如此熟悉,又早已将行军布防图偷描去大半,这绝计不是一天两天的密谋。她为什么要背叛萧景?偷绘了这行军布防图又是要传递给谁?
在她深思不解的时间里,她看到摄政王妃已经将行军布防图临摹完毕,她收好那一卷纸张,呼吸急促着将行军布防图又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了回去,合好暗格正要出门,却发现了被原昭璧翻乱的书桌,萧景一贯爱工整,桌案绝不会是这般模样。她心下起疑,警惕的目光扫向书架四周,原昭璧急忙掩身,不慎正触动了一卷古籍,她大惊,摄政王妃听到声音已经如风而至直面攻来。
原昭璧没想到这个女子竟有此等身手,及时闪躲反臂扣下她凌厉的掌风,才避过了惊险一击。两人都是隐秘行事,不想惊动外面的府兵,是以行动都刻意放轻了声音,她们保持着双臂互相牵制的姿势对峙,摄政王妃凝神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冷声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昭璧还想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萧景要是知道自己后院起火,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她心里觉得一阵好笑,低眸却不经意看见对方广袖下滑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玉臂,那之上正纹着一朵火红绽放的凌霄花。
原昭璧蓦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一张清丽有致的容颜,眼前之人天生一双翦水秋瞳,右眼眼角下还生了一颗墨黑色的泪痣,若鲛人之泪滴落而出,纵使此刻语态霜冷,一眼望来也是风骨嶒峻,令人神驰心**。
那年寒冬,在建章城外的古城墙上,有个老人曾经告诉她,他的女儿和逝去的夫人模样十分相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右眼眼角比她母亲多了一颗泪痣……她亲眼见过他给夫人刻的玉牌小像,所以脑海中才会有这样一张脸,如果在这世上还有谁长了这张脸,那就只有他的女儿——凌雁杳!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和小像上被她忘记的那张脸渐渐重合,原昭璧的震惊早已无可言说。曾经不止一次,有人告诉她,她的性情和气质都像极了凌帅多年前失踪的女儿,就连凌焘也这么说,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好奇那个十几年前就在战乱中失踪了的凌大小姐是什么样子,现在她终于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