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回顾
这回我终于要离开故乡了。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到杭州去居住,从丁酉正月到戊戌的秋天,共有一年半。第二次那时是十六岁,往南京进学堂去,从辛丑秋天到丙午夏天,共有五年,但那是每年回家,有时还住的很久。第三次是往日本东京,却从丙午秋天一直至辛亥年的夏天,这才回到绍兴去的。现在是第四次了,在绍兴停留了前后七个年头,终于在丁巳(一九一七)年的三月,到北京来教书,其时我正是三十三岁,这一来却不觉已经有四十几年了。总计我居乡的岁月,一裹脑儿的算起来不过二十四年,住在他乡的倒有五十年以上,所以说对于绍兴有怎么深厚的感情与了解,那似乎是不很可靠的。但是因为从小生长在那里,小时候的事情多少不容易忘记,因此比起别的地方来,总觉得很有些可以留恋之处。那么我对于绍兴是怎么样呢?有如古人所说,“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便是对于故乡的事物,须得尊敬。或者如《会稽郡故书杂集》序文里所说,“序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那也说得太高了,似乎未能做到。现在且只具体的说来看:第一是对于天时,没有什么好感可说的。绍兴天气不见得比别处不好,只是夏天气候太潮湿,所以气温一到了三十度,便觉得燠闷不堪,每到夏天,便是大人也要长上一身的痱子,而且蚊子众多,成天的绕着身子飞鸣,仿佛是在蚊子堆里过日子,不是很愉快的事。冬天又特别的冷,这其实是并不冷,只看河水不冻,许多花木如石榴柑桔桂花之类,都可以在地下种着,不必盆栽放在屋里,便可知道,但因为屋宇的构造全是为防潮湿而做的,椽子中间和窗门都留有空隙,而且就是下雪天门窗也不关闭,室内的温度与外边一样,所以手足都生冻疮。我在来北京以前,在绍兴过了六个冬天,每年要生一次,至今已过了四十五年了,可是脚后跟上的冻疮痕迹却还是存在。再说地理,那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名胜地方,但是所谓名胜多是很无聊的,这也不单是绍兴为然,本没有什么好,实在倒是整个的风景,便是这千岩万壑并作一起去看,正是名胜的所在。李越缦念念不忘越中湖塘之胜,在他的几篇赋里,总把环境说上一大篇,至今读起来还觉得很有趣味,正可以说是很能写这种情趣的。至于说到人物,古代很是长远,所以遗留下有些可以佩服的人,但是现代才只是几十年,眼前所见就是这些人,古语有云,先知不见重于故乡,何况更是凡人呢?绍兴人在北京,很为本地人所讨厌,或者在别处也是如此,我因为是绍兴人,深知道这种情形,但是细想自己也不能免,实属没法子,唯若是叫我去恭惟那样的绍兴人,则我唯有如《望越篇》里所说,“撒灰散顶”,自己诅咒而已。
对于天地与人既然都碰了壁,那么留下来的只有“物”了。鲁迅于一九二七年写《朝花夕拾》的小引里,有一节道: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是他四十六岁所说的话,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岁月,我想也可以借来应用,不过哄骗我的程度或者要差一点了。李越缦在《城西老屋赋》里有一段说吃食的道:
若夫门外之事,市声沓嚣。杂剪张与酒赵,亦织而吹箫。东邻鱼市,罟师所朝。鲂鲤鲢鳊,泽国之饶。鲫阔论尺,
铦若刀。鳗鳝虾鳖,稻蟹巨螯。届日午而濈集,呴腥沫而若潮。西邻菜佣,瓜茄果匏。蹲鸱芦菔,夥颐菰茭。绿压村担,紫分野舠。葱韭蒜薤,日充我庖。值夜分之群息,乃谐价以杂嘈。
罗列名物,迤逦写来,比王梅溪的《会稽三赋》的志物的一节尤其有趣。但是引诱我去追忆过去的,还不是这些,却是更其琐屑的也更是不值钱的,那些小孩儿所吃的夜糖和炙糕。一九三八年二月我曾作《卖糖》一文写这事情,后来收在《药味集》里,自己觉得颇有意义。后来写《往昔三十首》,在五续之四云:
往昔幼小时,吾爱炙糕担。夕阳下长街,门外闻呼唤。竹笼架熬盘,瓦钵炽白炭。上炙黄米糕,一钱买一片。麻糍值四文,豆沙裹作馅。年糕如水晶,上有桂花糁。品物虽不多,大抵甜且暖。儿童围作圈,探囊竞买啖。亦有贫家儿,衔指倚门看。所缺一文钱,无奈英雄汉。
题目便是《炙糕担》。又作《儿童杂事诗》三编,其丙编之二二是咏果饵的,诗云:
儿曹应得念文长,解道敲锣卖夜糖,想见当年立门口,茄脯梅饼遍亲尝。
注有云:
小儿所食圆糖,名为夜糖,不知何义,徐文长诗中已有之。
详见《药味集》的那篇《卖糖》小文中。这里也很凑巧,那徐文长正是绍兴人,他的书画和诗向来是很有名的。
道路的记忆一
凡是一条道路,假如一个人第一次走过,一定会有好些新的发见,值得注意,但是过了些时候却也逐渐的忘记了。可是日子走得多了,情形又有改变,许多事情不新鲜了,然而有一部分事物因为看得长久了,另外发生一种深切的印象,所以重又记住,这却是轻易不容易忘记,久远的留在记忆里。我所想记者便是这种事情,姑且以最熟习的往两个大学去的路上为例,这就是北京大学和燕京大学,自南至北,自西至东,差不多京师的五城都已跑遍了,论时则长的有二十年,短的也有十年,与今日相去也已有三十年光景,所以殊有隔世之感了,现在就记得的记录一点下来,未始不是怀古的好资料吧。
北京大学从前在景山东街,后来改称第二院,新建成的宿舍作为第一院,在汉花园,因为就是沙滩的北口,所以也笼统称为沙滩。这是在故宫的略为偏东北一点的地方,即是北京的中央,以前警厅称为中一区的便是。可是我的住处却换了两处,民国六年至八年(一九一七至一九一九)住在南半截胡同,位于宣武门外菜市口之南,往北大去须朝东北,但以后住在现今的地方,是西直门内新街口之西,所以这又须得朝着东南走了。这两条线会合在北大,差不多形成一个钝角,使我在这边线上看得一个大略,这是很有意思的,叫我至今不能忘记。
往北大去的路线有好几条,大意只是两种,即是走到菜市口之后,是先往东走呢,还是先往北走?现在姑且说头一种走法,即由菜市口往骡马市走去——这菜市口当时的印象就不很好,在现今大约都已不记得了吧,虽然在民国以来早已不在那里杀人,但是庚子时候的杀五大臣,戊戌的杀“六君子”,都是在那里,不由人不联想起来,而那个饱经世变的“西鹤年堂”却仍是屹立在那边,更令人会幻想起当时的情景,不过这只是一转瞬就过去了。往东走到虎坊桥左近,车子就向北走进五道庙街,以后便一直向东向北奔去。这中间经过名字很怪的李铁拐斜街,走到前门繁盛市街观音寺街和大栅栏——大栅栏因为行人太多,所以车子不大喜欢走,大抵拐湾由廊房头条进珠宝市,而出至正阳门了。这以后便没有什么问题,走过了天安门广场,在东长安街西边便是南池子接北池子这条漫长的街道,走完了这街就是沙滩了。
第二种走法是先往北走,就是由菜市口一直进宣武门,通过单牌楼和四牌楼——这些牌楼现在统没有了,但是在那时候都还是巍然在望的。说起西四牌楼来,这也是很可怕的地方,因为明朝很利用它为杀人示众之处,不,不只是杀而是剐,据书中记录明末将不孝继母的翰林郑鄤,钦命剐多少刀的,就是在这个写着“大市街”的牌楼的中间。现在没有这些牌楼了,倒也觉得干净,虽然记忆还不能抹拭干净,看来崇祯的倒楣实在是活该的,他的作风与洪武永乐相去不远,后人记念他,附会他是朱天君,乃是因为反对满清的缘故罢了。朝北走到西四牌楼,这已经够了,以后便是该往东走,但是因为中间有一个北海和中南海梗塞着,西城和中城的交通很是不方便,笼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由西单牌楼拐弯,顺着西长安街至天安门,一条则是由西四牌楼略南拐弯,顺着西安门大街过北海桥,至北上门,这是故宫的后门,北边便是景山,中间也可以通过。虽说这两条路一样的可以走得,但是拉车的因为怕北海桥稍高(解放后重修,这才改低了),所以不大喜欢走这条路,往往走到西单牌楼,便取道西长安街,在不到天安门的时候就向北折行,进南长街去了。南长街与北长街相连接,是直通南北的要道,与南北池子平行,是故宫左右两侧的唯一的通路,不过它通到北头,离沙滩还隔着一程,就是故宫的北边这一面,现在称为景山前街的便是。在这段街路上,虽然不到百十丈远,却见到不少难得看见的情景,乃是打发到玉泉山去取御用的水回来的驴车,红顶花翎的大官坐着马车或是徒步走着,成群的从北上门退出,乃是上朝回来的人,这些都是后来在别的地方所见不到的东西,但是自从搬家到西北城之后,到北大去不再走这条道路,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从西北城往北大的路,与上边所说正是取相反的方向,便是一路只从东南走去,这路只有一条,即是进地安门即后门出景山后街,再往东一拐即是景山东街了,此外虽然还有走西安门大街的一条路,但那似乎要走远一点,所以平常总是不大走。这一条从新街口到后门的路本来也很平凡,只是我初来北京往访蔡校长的时候,曾经错走过一次,所以觉得很有意思,不过那是出地安门来的就是了。后来走的是从新街口往南,在护国寺街东折,沿着定府大街通往龙头井,迤逦往南便是皇城北面的大路了。这一路虽是冷静平凡,可是变迁很多,也很值得讲。第一是护国寺,这里每逢七八有庙会,里边什么统有,日常用品以及玩具等类,茶点小吃,演唱曲艺,都是平民所需要的,无不具备,来玩的人真是人山人海,终年如此。这称为西庙,与东城隆福寺称作东庙的相对,此外西城还有白塔寺也有庙会,不过那是规模很小,不能相比了。第二是定府大街,后来改称定阜大街,原来是以王府得名,这就是清末最有势力的庆王的住宅,虽是在民国以后却还是很威风,门前站着些卫兵,装着拒马。后来将东边地方卖给天主教人,建造起辅仁大学,此后他们的威势似乎渐渐的不行了。第三是那条皇城北面的街路,当初有高墙站在那里,墙的北边是那马路,车子沿着墙走着,样子是够阴沉沉的,特别在下雪以后,那靠墙的一半马路老是冰冻着,到得天暖起来这一半也总是湿淋淋的,这个印象还是记得。那里从前通什刹海的一座石桥就有一部分砌在墙内,便称作西压桥,和那东边的桥相对,那边的桥不被压着,所以称为东不压桥。西压桥以北是什刹海,乃是明朝以来的名胜,到了民国以后也还是人民的公园,特别是在夏季,兴起夏令市场,摆些茶摊点心铺,买八宝莲子粥最有名,又有说书歌唱卖技的处所,可以说是平民的游乐地。我虽然时常走过,远闻鼓乐声,看大家熙来攘往的,就可惜不曾停了车子,走去参加盛会,确实是一回遗憾的事情。
道路的记忆二
我是从民国十一年才进燕京大学去教书,至二十年退出,在这个期间我的住处没有变动,但是学校却搬了家,最初是在崇文门内盔甲厂,乃是北京内城的东南隅,和我所住的西北城正成一条对角线,随后迁到西郊的海甸,却离西直门很远,现今公共汽车计有十站,大约总有十几里吧。但是当初在城里的时候,这条对角线本来也不算近,以前往北大去曾经试验步行过,共总要花一个钟头,车子则只要三十分钟,若是往燕大去车子要奔跑一个钟头,那么是北大的二倍了。我在那边上课的时间都是排在下午,可以让我在上午北大上完课之后再行前去,中午叫工友去叫一盘炒面,外带两个“窝果儿”即是汆鸡子来,只要用两三角钱就可以吃饱,但是也有时来不及吃,只可在东安市场买两个鸡蛋糕的卷子,冬天放下车帘一路大吃,等得到来也就可以吃完了。从北大走去,那条对角线恰是一半,其路线则由汉花园往南往东,或者取道北河沿,或者由翠花胡同出王府大街,反正总要走过东安市场所在的东安门的。说起东安门来也有复辟时记忆留着,那朝西北的门洞边上有着枪弹的痕迹,即是张勋公馆的辫子兵所打出来的,不过现在东安门久已拆除,所以这些遗迹已全然不见了。自东安市场以至王府井大街,再往东便是东单牌楼了,那是最为繁盛的地方,买什么东西都很方便,那时虽然不再走过前门,可是每星期总要几回走过东单,就更觉得便利了。东单牌楼往南走不多远,就得往东去,或在苏州胡同拐湾再转至五老胡同,或者更往南一点进船板胡同钓饵胡同,出去便是沟沿头,它的南端与盔甲厂相接。说也奇怪,这北京东南的地方在我却是似曾相识,因为在五年前复辟的时候,我们至东城避难,而这家旅馆乃是恰在船板胡同的陋巷里。我们在那里躲了几天,有时溜出去买英文报看,买日本点心吃,所以在附近的几条胡同里也徘徊过,如今却又从这里经过,觉得很有意思。我利用来东城的机会,时常照顾的是八宝胡同的青林堂日本点心铺,东单的祥泰义食料铺,买些法国的蒲桃酒和苦艾酒等。傍晚下课回来,一直要走一个多钟头,路实在长得可以,而且下午功课要四点半钟才了,冬天到了家里要六点钟了,天色已经昏黑,颇有披星戴月之感,幸而几年之后学校就搬了家,又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燕大开学已有月余,我每星期须出城两天,海甸这一条路已经有点走熟了。假定上午八时出门,行程如下,即十五分高亮桥,五分慈献寺,十分白祥庵南村,十分叶赫那拉氏坟,五分黄庄,十五分海甸北篓斗桥到。今年北京的秋天特别好,在郊外的秋色更是好看,我在寒风中坐在洋车上远望鼻烟色的西山,近看树林后的古庙以及河边一带微黄的草木,不觉过了二三十分的时光。最可喜的是大柳树南村与白祥庵南村之间的一段S字形的马路,望去真与画图相似,总是看不厌。不过这只是说那空旷没有人烟的地方,若是市街,例如西直门外或海甸镇,那是很不愉快的,其中以海甸为尤甚,道路破坏污秽,两旁沟内满是垃圾以及居民所倾倒出来的煤球灰,全是一副没人管理的地方的景象。街上三三五五遇见灰色的人们,学校或商店的门口常贴着一条红纸,写着什么团营连等字样。这种情形以我初出城时为最甚,现在似乎少好一点了,但是还未全去。我每经过总感到一种不愉快,觉得这是占领地的样子,不像是在自己的本国走路,我没有亲见过,但常常冥想欧战时比利时等处或者是这个景象吧。海甸的莲花白酒是颇有名的,我曾经买过一瓶,价贵而味仍不甚佳,我不喜欢喝它。我总觉得勃阑地最好,但是近来有什么机制酒税,价钱大涨,很有点买不起了。——城外路上还有一件讨厌的东西,便是那纸烟的大招牌。我并不一定反对吸纸烟,就是竖招牌也未始不可,只要弄得好看一点,至少也要不丑陋,而那些招牌偏偏都是丑陋的。把这些粗恶的招牌立在占领地似的地方,倒也是极适合的罢?
那时候正是“三一八”之年,这时冯玉祥的国民军退守南口,张作霖的奉军和直鲁军进占北京,上面所说便是其时的情形,也就是上文说过的履霜坚冰至的时期了。
我在燕京前后十年,以我的经验来说,似乎在盔甲厂的五年比较更有意思。从全体说起来,自然是到海甸以后,校舍设备功课教员各方面都有改进,一切有个大学的规模了,但我觉得有点散漫,还不如先前简陋的时期,什么都要紧张认真,学生和教员的关系也更为密切。我觉得在燕大初期所认识的学生中间有好些不能忘记的,过于北大出身的人,而这些人又不是怎么有名的,现在姑且举出一个已经身故的人出来,这人便是画家司徒乔。他在民国十四年六月拟开一次展览会,叫我写篇介绍,我是不懂画和诗的,但是写了一篇《司徒乔所作画展览会的小引》在报上发表了,其词曰:
那时他的宿舍也就是在盔甲厂附近的一间简陋的民房,后来在西郊建起新的斋舍,十分整齐考究,可是没有那一种自由,他也没有在那里念书了。民国廿三年(一九三四)他外游归来,回到北京来看我,给我用炭画素描画了一幅小像,作我五十岁的纪念,这幅画至今保存,挂在旧苦雨斋的西墙上,我在燕大教书十年,得到这一幅画作纪念,这实在是十分可喜的事情了。
东昌坊故事
余家世居绍兴府城内东昌坊口,其地素不著名,唯据山阴吕善报著《六红诗话》,卷三录有张宗子《快园道古》九则,其一云:
苏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归,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临行乞三白酒数色亦不得,半途以气死。时越城东昌坊有贫子薛五者,至孝,其父于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携热酒三合御寒,以二鸡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诗云:三合陈醑敌早寒,一双鸡子白团团,可怜苏郡林知府,不及东昌薛五官。
又《毛西河文集》中题罗坤所藏吕潜山水册子,起首云:
壬子秋遇罗坤蒋侯祠下,屈指揖别东昌坊五年矣。
关于东昌坊的典故,在明末清初找到了两个,也很可以满意了。东昌坊口是一条东西街,南北两面都是房屋,路南的屋后是河,西首架桥曰都亭桥,东则曰张马桥,大抵东昌坊的区域便在此二桥之间。张马桥之南曰张马衖,亦云绸缎衖,北则是丁字路,迤东有广思堂王宅,其地即土名广思堂,不知其属于东昌坊或覆盆桥也。都亭桥之南曰都亭桥下,稍前即是让檐街,桥北为十字路,东昌坊口之名盖从此出,往西为秋官第,往北则塔子桥,狙击琶八之唐将军庙及墓皆在此地。我于光绪辛丑往南京以前,有十四五年在那里住过,后来想起来还有好些事情不能忘记,可以记述一点下来。从老家到东昌坊口大约隔着十几家门面,这条路上的石板高低大小,下雨时候的水汪,差不多都还可想象,现在且只说十字路口的几家店铺吧。东南角的德兴酒店是老铺,其次是路北的水果摊与麻花摊,至于西南角的泰山堂药店乃是以风水卜卦起家,绰号矮癞胡的申屠泉所开,算是暴发户,不大有名望了。关于德兴酒店,我的记忆最为深远。我从小时候就记得我家与德兴做账,每逢忌日祭祀,常看见用人拿了经折子和酒壶去取掺水的酒来,随后到了年节再酌量付还。我还记得有一回,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到德兴去,在后边雅座里找着先君正和一位远房堂伯在喝老酒。他们称赞我能干,分下酒的鸡肫豆给我吃,那时的长方板桌与长凳,高脚的浅酒碗,装下酒盐豆等的黄沙粗碟,我都记的很清楚,虽然这些东西一时别无变化,后来也仍时常看见。连带的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酒店所有的各种过酒胚,下酒的小吃,固然这不一定是德兴所做的最好,不过那里自然具备,我们的经验也是从那里得来的。鸡肫豆与茴香豆都是其中重要的一种。七年前在《记盐豆》的小文中曾说:
为什么叫作鸡肫的呢?其理由不明了,大约为的是嚼着有点软带硬,仿佛像鸡肫似的吧。茴香豆是用蚕豆,越中称作罗汉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是一文钱起码,亦可以说是为限,因为这种豆不曾听说买上若干文,总是一文一把抓,伙计即酒店官他很有经验,一手抓去数量都差不多,也就摆作一碟,虽然要几碟或几把自然也是自由。此外现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咸豆豉等大略具备,但是说也奇怪,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本来这是卖酒附带喝酒,与饭馆不同,是很平民的所在,并不预备阔客的降临,所以只有简单的食品,和朴陋的设备正相称。上边所说这些豆类都似乎是零食,在供给酒客之外,一部分还是小孩们光顾买去,此外还有一两种则是小菜类的东西,人家买去可以作临时的下饭,也是很便利的事。其一名称未详,只是在陶钵内盐水煮长条油豆腐,仿佛是一文钱一个,临买时装在碗里,上面加上些红辣茄酱。这制法似乎别无巧妙,不知怎的自己煮来总不一样,想吃时还须得拿了碗到柜上去买。其二名曰时萝卜,以萝卜带皮切长条,用盐略腌,再以红霉豆腐卤渍之,随时取食。此皆是极平常的食物,然在素朴之中自有真味,而皆出自酒店店头,或亦可见酒人之真能知味也。
东北角的水果摊其实也是一间店面,西南两面开放,白天撤去排门,台上摆着些水果,似摊而有屋,似店而无招牌店号,主人名连生,所以大家并其人与店称之曰水果连生云。平常是主妇看店,水果连生则挑了一担水果,除沿街叫卖外,按时上各主顾家去销售。这担总有百十来斤重,挑起来很费气力,所以他这行业是商而兼工的,有些主顾看见他把这一副沉重的担子挑到内堂前,觉得不大好意思让他原担挑了出去,所以多少总要买他一点,无论是杨梅或是桃子。东昌坊距离大街很远,就是大云桥也不很近,临时想买点东西只好上水果连生那里去,其价钱较贵也可以说是无怪的。小时候认识一个南街的小破脚骨,自称姜太公之后,他曾说水果连生所卖的水果是仙丹,所以那么贵,又一转而称店主人曰华佗,因为仙丹当然只有华佗那里发售。都亭桥下又有一家没有招牌的店,出卖荤粥,后来改卖馄饨和面,店更繁昌起来了。主人姓张,曾租住我家西边余屋,开棺材店多年,我的曾祖母是很严格的人,可是没有一点忌讳,真很可佩服。我还记得墙上黑字写着张永兴字号,龙游寿枋等语。这张老板一面做着寿材,一面在住家制荤粥出售。荤粥一名肉骨头粥,系从猪肉店买骨头来煮粥,食时加葱花小虾米及酱油,每碗才几文钱,价廉而味美,是平民的好食品,虽然绅士们不大肯屈尊光顾。我们和姜君常常去吃,有一天已经吃下大半碗去了的时候,姜君忽然正色问道,你们没有放下什么毒药么?这一句话问的张老板的儿子媳妇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姜君乃徐徐说道,我怕你们兜揽那面的生意呢。店里的人只好苦笑,这其实也是真的,假如感觉敏捷一点的人想到店主人的本业,心里难免有这种疑问,不过不好说出来罢了。这荤粥的味道至今未能忘记,虽然这期间已经有了四十多年的间隔,上月收到长女的乳母诉苦的信,说米价每升已至三四千元,荤粥这种奢侈食品,想必早已没有了吧。因为这样的缘故,把多少年前的地方和情状记录一点下来,或者也不是全无意思的事。
说是回忆,仿佛是与苏州有很深的关系,至少也总住过十年以上的样子,可是事实上却并不然。民国七八年间坐火车走过苏州,共有四次,都不曾下车,所看见的只是车站内的情形而已。去年四月因事往南京,始得顺便至苏州一游,也只有两天的停留,没有走到多少地方,所以见闻很是有限。当时江苏日报社有郭梦鸥先生以外几位陪着我们走,在那两天的报上随时都有很好的报道,后来郭先生又有一篇文章,登在第三期的《风雨谈》上,此外实在觉得更没有什么可以纪录的了。但是,从北京远迢迢地往苏州走一趟,现在也不是容易事,其时又承本地各位先生恳切招待,别转头来走开之后,再不打一声招呼,似乎也有点对不起。现在事已隔年,印象与感想都渐就着落,虽然比较地简单化了,却也可以稍得要领,记一点出来,聊以表示对于苏州的恭敬之意,至于旅人的话,谬误难免,这是要请大家见恕的了。
我旅行过的地方很少,有些只根据书上的图像,总之我看见各地方的市街与房屋,常引起一个联想,觉得东方的世界是整个的。譬如中国,日本,朝鲜,琉球,各地方的家屋,单就照片上看也罢,便会确凿地感到这里是整个的东亚。我们再看乌鲁木齐,宁古塔,昆明各地方,又同样的感觉这里的中国也是整个的。可是在这整个之中别有其微妙的变化与推移,看起来亦是很有趣味的事。以前我从北京回绍兴去,浦口下车渡过长江,就的确觉得已经到了南边,及车抵苏州站,看见月台上车厢里的人物声色,便又仿佛已入故乡境内,虽然实在还有五六百里的距离。现在通称江浙,有如古时所谓吴越或吴会,本来就是一家,杜荀鹤有几首诗说得很好,其一《送人游吴》云: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又一首《送友游吴越》云:
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经年。
诗固然做的好,所写事情也正确实,能写出两地相同的情景。我到苏州第一感觉的也是这一点,其实即是证实我原有的漠然的印象罢了。我们下车后,就被招待游灵岩去,先到木渎在石家饭店吃过中饭。从车站到灵岩,第二天又出城到虎丘,这都是路上风景好,比目的地还有意思,正与游兰亭的人是同一经验。我特别感觉有趣味的,乃是在木渎下了汽车,走过两条街往石家饭店去时,看见那里的小河,小船,石桥,两岸枕河的人家,觉得和绍兴一样,这是江南的寻常景色,在我江东的人看了也同样的亲近,恍如身在故乡了。又在小街上见到一爿糕店,这在家乡极是平常,但北方绝无这些糕类,好些年前曾在《卖糖》这一篇小文中附带说及,很表现出一种乡愁来,现在却忽然遇见,怎能不感到喜悦呢。只可惜匆匆走过,未及细看这柜台上蒸笼里所放着的是什么糕点,自然更不能够买了来尝了。不过就只是这样看一眼走过了,也已很是愉快,后来不久在城里几处地方,虽然不是这店里所做,好的糕饼也吃到好些,可以算是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