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冰盖下方的一个休息点时,我终于不堪忍受,一阵剧烈的反胃袭来,呕吐不止,几乎尝到了胆汁的苦。朋友们都吓了一跳,递上热水,轻拍我肩。我漱了口,颇为难为情地用雪将污渍掩埋,下意识地连说“对不起”。
刚刚缓过来,向上一望,又一串星星般的头灯闪动在更高的地方——老天,尽头几乎是在月亮上,山脊线开始了。坡度渐陡,前面的足迹是一串深及膝盖的脚印洞,每一步都要夸张地抬起腿,踏进雪里,再抽出来,额外费力。开路者想必筋疲力竭。
这一段原本是大冰盖,要铺路绳,用上升器攀登,但现在雪太厚,只须结组前进即可。结组意味着每个人“变成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必须尽量保持相同的速度,让彼此之间的绳子维持一个不松不紧的程度,共同前行。如此,结组保护才是有效的。
但我们已经疲惫得顾不上任何节奏了,彼此间的绳子时松时紧: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说话、思考。用尽全力呼吸、迈步。只有这两件事。除此之外,全是忍受。
恶心,腹痛,头疼,困倦。所有的痛苦叠加成一团混沌的大雾,在一层层活剥我。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罢工,肠胃在起义,心脏也跑路了,皮囊之下只剩一双肺还在苦苦坚持。
这哪里是受罪,这分明是受死。那种筋疲力竭,在很久之后仍然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出发前,领队曾经在技术讲解的环节里说,人们之所以热爱登山,是因为在徒步过程中,只剩下“和自己的对话”。但到了某个极限,我发现,根本没有这种对话。大脑是一片彻底的空白,即使偶尔冒出零星的字眼,也不过是破碎的疑问: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到哪儿去,你这是在干吗。
登顶前的最后二十米,我望着前面那个惊悚的陡坡,顿时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再也不想走了:去你的吧。去你的什么登顶,反正都是大雾,什么也看不见。谁他妈在乎什么顶不顶。一切都看起来没完没了:大雾没完没了,痛苦没完没了。
小伊回头看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加油啊,最后二十米了。最后!”
她的声音混合着鼓励与命令。原来结组的另一个目的正在于此:总有谁,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一念之差,再也坚持不了了。但当你想到队友,你就意识到,不能拖后腿,起来,你可以的,你必须走。
必须。
如同宿醉断片后的回家: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还是上去了。
所谓的登顶,也只是意味着再也、再也不需要再往上了。想象中的喜极而泣并没有发生。我们虚脱地坐下来,眺望雾中看不见的远处,云海迷蒙。天什么时候亮起来的,没人知道。眼前就是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里面写到的那种“奶白色一片的盲”。
如果是晴天的话,眼前应是天色深蓝,如倒悬的大海;贡嘎主峰从云中探出,状如一只大理石雕刻的白鹰,正面对我们,展开双翼。这么切近,就在正前方。“你会感觉它近得就好像在拥抱你。”领队说。但接连几日的大雾,让那个画面显得无比遥远,只存在于想象里了。
紧接着而来的下撤,竟比攀登还要辛苦。许多山难都在下撤途中发生——放松警惕,失去登顶的激励目标,太疲惫,或者纯粹是因为下坡的陡峭,失控。
雪太厚了……走两步便摔倒在雪坑里。持续低头看路,颈椎疼到仿佛要折断。纠缠不去的恶心、头疼、困倦,天哪……看一眼来路漫漫,滑梯般的碎石坡,这么高——老天,自己到底是怎么爬上来的?!
小伊焦虑地说:“这个碎石坡真太吓人了,摔下去怎么办?!”
领队有点不耐烦:“怎么会摔嘛?!”
我心想:“……怎么不会?!”
另一位朋友叹了口气:“干脆让我滚下去吧。”
没完没了的碎石坡,刑具一般狰狞。滑坠的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一个个神经高度紧张,足足花了四个小时,才下撤到一号营地。稍作休息,还要继续徒步到大本营。本以为那已经够呛了,没想到领队连哄带骗,要大家别在大本营过夜,而是一鼓作气走到子梅村:“你们速度不错!绝对可以的!加油!”
迫于这种鼓励,我们仅仅稍作休息,便又继续徒步,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全都变成了走路机器——最终抵达子梅村时,时间已是傍晚八点半,距离前一夜凌晨开始的攀登,我们已经整整走了十八个小时。
而从进山开始的连续五天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电,没有洗头洗澡。一切都变得具体、纯粹、简单,一切只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登山。其余的世界消失了,也不再重要。
到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那种不可思议的纯粹和直接,正是登山的魅力。生活消失不见了,种种世俗杂念随着手机信号一并消失。你抽离到某种真空中,只有山在那里。
几天后,当我回到城市,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瘫倒在沙发上,拧开一瓶冰可乐的那一刻,忽然为这奇迹般的舒适感激得想哭。
每一个登山者都熟悉那些痛苦——裹在潮湿冰凉的睡袋里瑟瑟发抖,头痛呕吐,喘得好像肠子缠住了脖子……但正是这种折磨,创造了我称之为“钟摆效应”的体验:只有这样,才知道家里那张床、那双拖鞋和十五分钟的热水澡,有多么珍贵和奢侈。
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
∞
人总是会记得自己爬过的第一座山,第一次远游,第一个爱过的人。这种感觉——
像诗行
像一条有车辙印的路陷入回忆
回忆一首云雀未听过的歌,回忆一笔辛辣[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