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
千津反问了一句,然后说:“是啊,原来这是樱花呢。我才发现。”
“就是樱花,而且是雪国之樱。”
“雪国?”
“嗯。外婆家乡在新潟县的盐泽,那里的绸缎很有名。这件和服应该就产自那里……”
白色是春天的残雪,灰褐色想必是化雪以后的泥泞……加上盛开的樱花,各种色调集中表现了雪国之春。
只是,千津发现女儿正用同样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叠好的和服,便轻轻将和服放到身后,换了个话题。“在学校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头有点痛,早退了。”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完,发现母亲的目光格外严肃。
“你觉得我怎么了?”
乃里子微笑着反问道。然而,僵硬的微笑难以掩饰她目光中的不安。
“对不起。大约一周前,我替你收拾房间时,发现垃圾桶里有一张撕碎的照片。我知道那样不好,但还是拼起来看了看。”
“……”
“照片上的四个人都跟你同班,对不对?为什么撕掉了,是吵架了吗?”
“没有啦,那就是一群性格比较坏的人。”
乃里子又露出了微笑,还是很僵硬。
“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站在乃里子这边。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一定要告诉妈妈。这些我都说过吧?”
“我知道。而且爸爸跟我说,妈妈这么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跟爸爸分开也不是因为他出轨,而是因为他瞒着,不是吗?”
这番话有些意外,千津一边思索必须说点什么,一边忍不住笑了。真正聪明的其实是这个小姑娘……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夏天,乃里子才刚刚上小学,千津就因为丈夫出轨提出了离婚。只因为一次出轨而离婚,完全是出于她的个人感情,因此她多少有些愧疚自己赶走了独生女儿的父亲。其后,她一直保证让女儿每月见一次父亲,但还是觉得她渐渐长成了有点阴沉、消极的姑娘。女儿升上初中不久就遭遇了类似霸凌的事情,也是因为她这种性格。当时之所以没有发展成真正的霸凌,完全因为乃里子有着意外强韧的精神……这次发现撕碎的照片,千津又开始担心女儿遭到了霸凌。现在看来,应该没问题。
“话说,妈妈原来能自己穿和服啊……不如下次教教我。”
“当然。我不喜欢穿和服,之所以留着你外婆的和服,都是为了送给乃里子你。”
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乃里子说:“我来例假了,不舒服很正常,先上楼躺一会儿。”但是女儿刚走没几步,又伴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出现在房间门外,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了母亲。
女儿说,早晨在邮箱里看到这个,误以为是自己的信,就拆了封。当时她有点不好意思,想把信封重新封上,就带去了学校,但是没能封好……
“我觉得那反正是个什么也没写的信封,大可以换个新的封上给你……但说谎不太好。”
接着,女儿又说:“我看到最前面写着妈妈的名字,很快就发现拆错了。别担心,我几乎没看内容。”
信封里有三张信纸,千津一口气读完了。第一页先是冗长的道歉,接着写道:
自从去年患上癌症,我就回到家乡,在旧友担任理事长的六日町医院度过短暂的余生。因为我一生随心所欲,对生命没有任何留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十二年前,年幼的你在分别时露出的眼神。当时我说完‘再见’,转身要离开时,你却叫了一声‘叔叔’。我回过头,你没有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那双眼睛天真无邪,又楚楚可怜。从那天以后,你的眼睛就用无数话语不断谴责着我。在死期临近之时,若问我想在世间留下什么遗言,那便只有当时面对你那双眼睛,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真相。我很想马上联系你,但最终没有这么做。因为在最后别离之时,我与你去世的母亲约定过,要永远把那个真相埋葬在黑暗中……事实上,你母亲遵守了约定,先我一步离开人世……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最终决定把一切押在两个条件上。第一,当时负责那个案子的吉武岩生刑警是否还在世;第二,如果他还在世,并且记得当时心中的疑惑,就先对他说出真相,并请他把这封信交给你……另外,我还把赌注押在了你读到这封信的心情上。如果你心中有哪怕一丝希望知道真相的想法,就请来找我……当然,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来找我时,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只要满足这三个条件,我就会对你……不,对你三十二年前的那双眼睛告白一切。
信的末尾只写了位于六日町的医院名称。
信中并没有出现写信人的名字,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是谁。
笹野竣太郎。
他本是K大学物理学副教授,来自在新潟县经营织染企业的家庭,对绘画也很有兴趣,并学习过日本画。千津的父亲以前是日本画家,两人因此结识。他虽然没有师从父亲,但胜在性格温厚,与父亲那种难以接近的艺术家气质恰好互补,于是两人成了亲密的朋友。他每晚都会到家里与千津的父亲把酒言欢,后来又与同样来自新潟县,最喜欢穿衣打扮的母亲越走越近……直接导致父亲险些杀死了母亲。那天,父亲拿着菜刀刺向母亲腹部,误以为母亲死了,继而将菜刀刺入自己的心脏,结束了生命……
千津举着信纸,呆然不动。她第一次披上母亲的和服,就惊讶地发现母亲在案发当天就穿着它,紧接着,她又收到了那件事的另一个主要人物——笹野在时隔三十二年之后寄来的信……并且要告诉她真相。
她想起来了。案发时母亲穿的这件绸缎和服,正是笹野亲自设计图案,请老家的父亲织造面料,并在案发前一天送给母亲的礼物。同时,它也是促使父亲拿起菜刀的导火索。
不……
千津摇摇头。这不是巧合,而是母亲在天有灵。是母亲让千津拿起了那件和服……是母亲让她接下了那封信。
尽管如此,千津还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佛龛上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跟刚才略有不同……嘴角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微笑。希望讲述真相的人并非写下这封信的人,而是去世的母亲……所以她才会留下带着血迹的和服,还在死前特意穿上那身和服拍了照……
可是,千津再次摇头。就算母亲和写信的笹野竣太郎希望道出真相,她也不想知道……不仅是真相,她不愿意想起那件事的任何一个细节。信上写了三个条件,而且这封信已经在她手上,所以,第一个条件无疑是满足了。
千津知道吉武刑警这个人。案发后,他一直纠缠着千津,想从年幼的证人口中得到案件的线索。即使在母亲去世两三年,他已经退休后,依旧找到这里,表示放不下当年那个案子。若是得到笹野联系,他一定会专程赶到新潟去见他,并且欣然成为信使。千津也不认为那起案子只是单纯的父亲强迫母亲与之殉情,除了警方给出的结论,她还隐隐感到那件事另有真相……至于想不想知道真相,则是另外的问题了。何况,在她满足第二个条件,真心想知道真相前,笹野说不定就去世了。这样一来,第三个条件就无法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