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静安先生课的国学研究院同学的印象是:“先生体质瘦弱,身着不合时宜之朴素衣服,面部苍黄,鼻架玳瑁眼镜,骤视之,几若六七十许老人。态度冷静,动作从容,一望而知为修养深厚之大师也”[92],“他讲学的时候,常说‘这个地方我不懂’,但又宣称‘我研究的成果是无可争议的’。他这样讲,只能使我尊敬他”[93],“先生于当世人士,不加臧否。唯于学术有关者,即就其学术本身,略加评骘。”[94]这大约就是置身学府的王国维的风格。至于为学之方法,先生给诸生以启发者尤多。一次对国学研究院同学姚名达说:“治《史记》仍可用寻源工夫,或无目的的精读,俟有心得,然后自拟题,亦一法也。大抵学问常不悬目的,而自生目的,有大志者,未必成功,而慢慢努力者,反有意外之创获。”[95]可见先生学问精神之纯正。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中,陈寅恪与王的关系最密。梁启超、赵元任也都极服膺先生之学,遇有疑难,梁总是说“可问王先生”[96]。
十
写到这里,我们不妨将静安先生一生的学术活动,作一简要的归结。
要之,静安之学似可分为六期:一、青少年时期(1877—1897)。主要在海宁家乡,读书、做塾师,可以称作“前学时期”。二、掌握治学工具时期(1898—1900)。来到了省城杭州,一面供职于《时务报》馆,一面在东文学社补习日文和英文,是为“学术准备时期”。三、醉心于欧西新学,包括哲学、美学、伦理、教育,翻译介绍并研究创发,不遗余力。同时致力于诗词创作和词学研究(1901—1905)。王自己称为“独学时代”,实际上是先生学问进境的“新学时期”。四、由诗词创作和诗学研究,进而研究宋元戏曲,这是已往学人鲜有关注的学问领地(1905—1911)。也可以说,是先生之为学由“新”返“旧”之第一步。五,随罗振玉东渡扶桑,住京都乡下,阅读大云书库的丰富藏书,从金石、小学入手,集中研究古文字声韵、古器物和古史研究时期(1912—1922),这是静安之学的“旧学时期”,也是他学术创获的高峰期。六、最后五年(1923—1927),潜心研究元史和西北史地,在清华讲授《古史新证》,其为学更见平稳安成。角色则是从帝师到国学研究院导师。我愿意称这一时期为“潜学时期”。
静安之学治学态度和研究方法的特点,诚如近人王森然氏在《王国维先生评传》中所说:“先生之研究方法,所以能上世界学术界之公路者,实具最伟大之魄力与天才也。其考究商代甲骨、周秦铜器、汉晋简牍、唐人写本、古代生活、种族历史、社会制度,无一不以西洋最新研究史学之科学方法治之。”又说:“先生对学术界最大之功绩,便在经书不当作经书看,而当作史料看;圣贤不当作圣贤看,而当作凡人看;龟甲钟鼎经籍实物,打通一贯,拆穿古代史迹之神秘。此又与罗氏专信古代圣道王功者,迥乎不同。故先生驳许慎、驳郑康成,罗氏均不以为然,斥其过于大胆。此先生所以异于罗氏,而罗氏之所以不及先生者正在此。先生在古史学与崔东壁、康长素不同之点亦在此。崔、康仅能破坏伪古史,而先生乃能建设真古史。”[97]信哉,斯评。
而先生代罗振玉起草的《观堂集林》序中,也一再申明自己治学方法的特点:
余谓征君之学,于国朝二百年中最近歙县程易畴先生及吴县吴愙斋中丞。程君之书以精识胜,而以目验辅之。其时古文字、古器物尚未大出,故扃涂虽启,而运用未宏。吴君之书,全据近出文字器物以立言,其源出于程君,而精博则逊之。征君具程君之学识,步吴君之轨躅,又当古文字古器物大出之世,故其规模大于程君,而精博过于吴君。海内新旧学者咸推重君书无异辞。[98]
又说:
盖君之学,实由文字声韵以考古代之制度文物,并其立制之所以然。其术在由博以反约,由疑而得信,务在不悖不惑,当于理而止。其于古人之学说亦然。君尝谓今之学者于古人之制度文物学说无不疑,独不肯自疑其立说之根据。[99]
则先生之学实际上已融会了有清一代的学术精华,并与当时流行之疑古思潮很早就判然两分了。而他在仓圣明智大学的一位同事费行简先生,后来在回忆当时相聚论学的情形时也曾提到,静安先生认为“近世学人之敝有三:损益前言以申己说,一也;字句偶符者引为确据,而不顾篇章,不计全书之通,二也;务矜创获,坚持孤证,古训晦滞,蔑能剖析,三也”[100]。此可以反证王学之平实纯正,包括静安先生对自己著作所作的评价,看起来可不算低,实则不失为公允客观之论。
先生晚年执教于清华有两年多的时间,为学环境是好的。除授课之外,已开始对西北地理和元代史事着手研究。《蒙古史料校注四种》[101]、《耶律文正公年谱》及有关辽金元史的一些论文,即写于此一时期。
十一
然当时之社会正处于剧烈变动时期,民国失政,执权柄的军阀互相攘夺,大的事变接连不断,每与静安的生命志向适相冲突,使他敏感的心灵始终陷于苦痛之中。1924年的“甲子之变”不用说了,每言及此,他都会愤激泣下。他曾与罗振玉、柯劭忞有同殉之约,结果未能实现。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北门学士约同死”句,即指此事而言。
另外,个人生活方面,也有几件颇不顺遂的事。一是好友乌程蒋氏经商破产,全部藏书抵押殆尽。自1919年秋天至1923年北上,先生为蒋氏编校藏书,前后四年时间,已完成经、史、子三部,集部则至明。沈曾植、朱古微、张孟劬等海上诸名公经常与先生雅集于蒋宅,彼此结下深厚情谊。蒋之破产,对王是一重大打击。二是1926年9月26日,长子潜明在沪病故,遗孀罗曼华年仅24岁,系罗振玉的小女。当时王、罗都曾到上海料理丧事,但罗携女先返,王、罗从此失和。表面原因是潜明有一笔遗款,合洋银两千四百二十三元,另罗女的款项有五百七十七元,总计三千元整。王请罗代收,罗拒绝。王因而致书罗氏:
亡儿遗款自当以令媛之名存放,否则照旧时钱庄存款之例,用“王在记”亦无不可。此款在道理、法律,当然是令媛之物,不容有他种议论。亡儿与令媛结婚已逾八年,其间恩义未尝不笃。即令不满于舅姑,当无不满于其所天之理,何以于其遗款如此之拒绝。若云退让,则正让所不当让。以当受者而不受,又何以处不当受者?是蔑视他人人格也。蔑视他人人格,于自己人格亦复有损。总之,此事于情理皆说不去,求公再以大义谕之。[102]
此函之出语已失去冷静。试想,“蔑视他人人格,于自己人格亦复有损”一语,是何等份量!此函写于1926年10月31日,无论吴泽主编之《王国维全集·书信》,抑或后来之《全集》,都是王致罗的最后一封信,以此亦可以视为王罗的“绝交信”。然则王罗“绝交”,宜有更深层的原因。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也许,我们从王的祝贺罗振玉六十岁寿辰的诗里[103],可以窥到一些消息。
诗有两首,作于1925年8月。其一:“卅载云龙会合常,半年濡呴更难忘。昏灯履道坊中雨,羸马慈恩院外霜。事去死生无上策,智穷江汉有回肠。毗蓝风里山河碎,痛定为君举一觞。”王罗1898年结识于上海东文学社,至1925年写此诗之时,已过去二十有八年(“三十载”为举成数),虽早期主要是罗关照王,后来王对罗亦多有照应,彼此相契,终于成就了各自的事业。此种情形颇似《易·乾·文言》所说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则首句之古典,当出于此也。第二句:“半年濡呴更难忘。”“濡呴”显系用《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之成典。但“半年濡呴”,陈永正《王国维诗词笺注》认为,是指1924年10月7日罗振玉到京,至“甲子之变”后的“半年”[104],自可成为一说。然以笔者推断,两人的“濡呴”之情状,似宜从1924年5月30日王至罗的信函,首次使用“永丰先生”的称谓开始。“永丰乡人”是雪堂之外,罗振玉的另一字号。王此前的信函,至少自入值南斋以来,经常的称谓是“雪堂先生亲家有道”,或“雪堂先生有道”。我以为这是一个标志。因为此后的信函,大都是对小朝廷的“朝政”和人事,念念为心,不断分析研议。紧接此函的6月2日函,就是探讨《论政学疏》如何撰写。[105]而“半年”之下限,应该是溥仪住进日本使馆的1924年11月29日。从始称“永丰先生有道”的1924年5月30日,到1924年11月29日,不多不少,整好半年时间。
半年的时限既明,则颈联、颔联、尾联各句的句意,便不难解读了。“昏灯履道坊中雨,羸马慈恩院外霜”,系指“小朝廷”的内外处境和罗王二人的心理感受。“事去死生无上策,智穷江汉有回肠”,指遭遇“甲子之变”的无可奈何。冯玉祥逼宫,溥仪被赶出紫禁城,“小朝廷”的大势已去,无论生还是死,都不是最好的办法。在“武夫”面前,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剩下愁肠百转的伤痛罢了。此处是直接用《诗经·周颂·江汉》的古典。《江汉》有句:“江汉浮浮,武夫滔滔。”[106]借指逼宫的军队来势凶猛。“毗蓝风里山河碎,痛定为君举一觞。”国家的山河破碎如此,只能求毗蓝菩萨来保佑了。
静安的第二首祝寿诗为:“事到艰危誓致身,云雷屯处见经纶。庭墙雀立难存楚,关塞鸡鸣已脱秦。独赞至尊成勇决,可知高庙有威神。百年知遇君无负,惭愧同为侍从臣。”首句是说,当事情到了危难之际,本来是可以献身的,但考虑到长远的目标,还须有更高明的策划才是。第二句“云雷屯处见经纶”,全部用的是《易经》“屯卦”的义涵。“屯卦”的卦辞是:“屯。元亨,利贞。”王弼注云:“刚柔始交,是以屯也。不交则否,故屯乃大亨也。大亨则无险,故利贞。”[107]“屯”有困难之意。孔颖达疏谓:“刚柔始交而难生。”[108]是为得之。“屯卦”的《象辞》是:“云雷屯,君子以经纶。”意谓当此困难之际,正是君子发挥大智慧,拿出经纶天下之大计之时。此卦之“云雷”一语,恰可以照应第一首的“卅载云龙会合常”句。
而初九的爻辞是:“磐桓,利居贞,利建侯。”王注云:“处屯之初,动则难生,不可以进,故‘磐桓’也。处此时也,其利安在?不唯居贞、建侯乎?夫息乱以静,守静以侯,安民在正,弘正在谦。屯难之世,阴求于阳,弱求于强,民思其主之时也。初处其首,而又下焉。爻备斯义,宜其得民也。”[109]王注简直妙绝,几乎完全是为溥仪的遭际和王罗的处境而预示出趋吉的途径,也就是所需的经纶大计也。此卦提醒,不要忘了处身“屯难之世”,是“阴求于阳,弱求于强”的时候,己方是当此困难之时,宁可“磐桓”不前,也不要轻举妄动,而是要“守静以侯”。“利建侯”,孔疏的解释,是“宜建立诸侯”,则又与王罗彼时的意趣相合。所以王注说,此时正是“民思其主之时”。好了,诗的首联的义涵,已尽皆在斯了。颈联的“庭墙雀立难存楚,关塞鸡鸣已脱秦”,及颔联的“独赞至尊成勇决,可知高庙有威神”,陈永正先生的笺注都能清晰得义[110],读者自可参阅,此不赘。
问题是,尾联的“百年知遇君无负,惭愧同为侍从臣”,应如何释证。陈永正《笺注》是这样解释的:“‘百年’两句:知道您没有辜负皇帝对您一生的知遇之恩,我同为侍从之臣就更感到惭愧。”[111]可以肯定地说,如此解释,是完全地误读了。把“百年知遇”解释为逊帝对罗振玉的“百年知遇”,无疑是弄错了主宾对象,无论如何是说不通的。不妨先让溥仪站出来说话。他在《我的前半生》中,有一段专门写罗和王的文字,现抄录如下:
罗振玉到宫里来的时候,五十出头不多,中高个儿,戴一副金丝近视镜(当我面就摘下不戴),下巴上有一绺黄白山羊胡子,脑后垂着一条白色的辫子。我在宫里时,他是袍褂齐全,我出宫后,就总穿一件大襟式马褂,短肥袖口露出一截窄袍袖。一口绍兴官话,说话行路慢条斯理,节奏缓慢。他在清末做到学部参事,是原学部侍郎宝熙的旧部,一个三品官,本来是和我接近不上的,在我婚后,由于升允的推荐,也由于他的考古学的名气,我接受了陈宝琛的建议,留做“南书房行走”,请他参加对宫中古彝器的鉴定。和他前后不多时间来的当时名学者,还有他的姻亲王国维和以修元史闻名的柯劭忞。陈宝琛认为“南书房”有了这些人,是颇为清室增色的。当然,罗振玉在复辟活动方面的名气比他在学术的名气,更受到我的注意。[112]
这段文字是否包含有对罗的一定程度的轻蔑,暂且不论。明显的事实是,在罗可以入宫之前,溥仪根本不认识罗振玉,亦即“本来是和我接近不上的”。后来由于升允的推荐和陈宝琛的建议,才留做“南书房行走”。此时,也只有此时,“皇帝”才认识了罗振玉其人。时间上,罗比王入值南斋要晚,王是1923年6月1日入值,罗入值的时间为1924年9月2日。陈永正先生认为罗入值为1924年10月7日,那就更晚。即使按王罗入值时间约略相同,则从1923年6月1日,到王国维写祝寿诗的1925年8月,也仅为两年又两个月的时间。中间和溥仪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怎么可以用“百年知遇”来状写呢?退一步说,即使“皇上”对罗振玉的印象好得不得了,也谈不上“百年知遇”。“百年”是指人的一生的意思,典例俯拾皆是。陶渊明《感士不遇赋序》:“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
韩愈《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百年讵几时,君子不可闲。”
王安石《韩子》:“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识道真。”都是以“百年”为一生或终身。短短两年的君臣关系,连通常的“知遇”都谈不上,何来“百年知遇”之有。
况且,把“百年知遇君无负”的“君”,理解为逊帝溥仪,更为不切。试想,即使溥仪“有负”于罗振玉,静安在诗里也不敢讲出来。而下一句“惭愧同为侍从臣”,永正先生解释为:“我同为侍从之臣更感到惭愧。”如是解释,等于说“皇上”只对罗有“知遇”,对自己没有“知遇”,所以感到“惭愧”。这又未免把为人诚笃的静安先生看小了。以永正先生释证王诗的功力,我以为完全是一时走眼,无须苛责。只不过祝寿诗的这最后两句,实为两首诗的题眼,是点睛之笔,无比重要,甚至是解开王罗一生情谊和最后失和的锁钥,故不能不稍作辨析。
要之,此第二首祝寿诗的最后两句,是写王、罗的关系,具体说,是写罗振玉对静安的“知遇”之情和知遇之恩。这样就和第一首起句的“卅载云龙会合常”相呼应了。毫无疑问,罗对静安的赏识、推重、资助、帮助,在两人相处的三十年里,鲜有变化,称为“百年知遇”,再合适不过。这在现代学人中是很少见的。甚至一时想不出第二个例证。所以静安使用了“君无负”三字。但是,在“同为侍从臣”的一小段时间,两人的友谊出现了裂痕。这是静安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不禁为之感到惭愧。此处的“惭愧”,语意与遗憾相当。
事实上,罗“入值南斋”之后,以及之前一段时间,罗生出的事情可是不少。只要翻检一下1924年上半年的王罗通信,即能意识到王在宫中的重要言动,都有罗在后面运筹谋划。王出于学者的书生本性,对宫中的诸种矛盾纠葛殊无意趣,但为了罗的需要,却必须随时把具体纠葛情况详加报告,包括溥仪下令锯掉了宫中的门槛,以及柯凤荪因身体过重,入宫时压断轿索等细碎之事,都一一具列在给罗的信中。罗几次让王国维转呈他的“本章”,有的还是王代为缮写,弄得静安困扰不堪。如1924年5月24日致罗函:“昨改前文,至今日上午缮就。”[113]所指当为劝阻溥仪欲出洋事。为罗的文稿,需要转请好多人,常常为此而碰钉子。譬如找过金梁,拜见过溥仪的岳父荣源。当他将文稿呈给荣源时,荣源说“此时无用”,容易让人怀疑有人指使,“反令后日不能进言”[114]。当然大都是罗认识的人,需要当面转述罗的想法,尤增烦扰。王给罗的信,涉及相关人事,大都不直接以名或字出之,而是以代指为称谓。如称陈宝琛为“明道”,称郑孝胥为“高密”,称朱益藩为“紫阳”,称金梁为“日”,称温肃为“太真”等等。可知他们在做相关事情的时候,心里没底,不得不小心翼翼。
顷别后回家,细读尊文,并思立言之法。因思前次尊文由维代缮,手续本不甚妥,而螺江自来敝处,又令楫先传语,谆谆以不须再说相属(且上已指出造谣之人,维不能以不知为解)。若此文再由维缮,则或以维借名相污蔑亦不可料(此文亦因之失效)。故将尊文与维所拟一稿令冯友送呈,请与素师一酌,或用其一,或参合用之,即由叔炳兄一缮封固,交维代递,似于手续较备。[115]
信中所说的“尊文”应该即是《论政学疏》。“并思立言之法”是说到底如何撰写更稳妥,说明对罗的原稿不是很满意。因此静安没有再次为之缮写,而是另起一稿,同时呈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