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像没事人一样,去瞧门楣上的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去刷师弟的刀箱和菜墩,然后上蜡。
热菜间里,突然哐啷一声,接着有人在骂,口不择言的,很难听。我跟着他们,朝灶台围过去,见那个四方脸,正对着尾灶上的曲百汇,一通劈头盖脸。
这孩子炒的是西红柿鸡蛋,听一师傅讲,鸡蛋打好了本该往锅上一摊,翻勺后,再划个十字刀。等把西红柿倒进去,一舀水,哗啦一折,水气空出后,搁糖。出锅后红是红,黄是黄,很漂亮的一道菜。四方脸全程守在一旁,一针一线,看得真切。结果,曲百汇炒到中途,见西红柿是青的,不出汤,心就毛了。他又加了水,仍不发红。四方脸偏不走开,就要看他怎么办。这孩子也真有办法,直接往菜里兑酱油,见着色了,勾淀粉,翻腾两下,就码盘了。
配菜间的人说:“这东西一来好几筐,越是红的,越紧着冷荤和头墩的师傅,配高档菜,挑剩下没人要的,才轮到尾灶。十个里保不齐出俩青的,让他赶上了。他倒言声呀,喊一嗓子,我这边马上重新切。话也不敢讲,愣要在火上瞎对付。被冯炳阁逮着,有好戏看了。”
眨眼间,四方脸取出一支拍勺,用力一撮,将西红柿撮到勺里,再一甩,一勺子菜啪地飞到墙上。我们眼见那盘颜色生硬的西红柿,顺着烟色的墙皮,柔柔腻腻地,滑到煤堆上。
“管你什么理由,我只跟你要菜。菜不对,你就搁酱油,这回是酱油,下回还放什么?这是手艺,不是戏法!”四方脸吼了起来。
曲百汇哆嗦着蹲在地上,把煤挪开,将他做的菜一点点捡出来,然后扫地,擦煤。
他背对着人,偷着抹一下脸,想是没忍住,眼泪下来了。
“以后别想上灶了,挎一辈子刀吧。”有人捡着乐。
我稍用些力气,两手拨出一条窄道,走到师弟身边说:“哭他妈什么!”
他被我揪住脖领子,连人带衣服一起提了起来。他的身子像没拧干的毛裤,湿嗒嗒挂在衣架上,仍往下坠。
“鼓不敲不响,理不辩不明。不是师哥,谁这样教你,快谢师哥。”我堆出一张热脸,贴在四方脸面前。“师哥,他还小,出了错,您多担待,何必这样伤他?传出去,让外人笑。”
冯炳阁把脸贴到我跟前,嘴对着嘴地问我:“哪儿来的?”
“屠国柱,烤鸭部的。”他的口气太重,我不得不错开脑袋。
“菜炒砸了,就要自己担着,否则炒锅赖墩儿上,墩儿上再赖炒锅,过家家呢?”他存心扯起嗓门,“不跟着葛清,来我这儿掺和什么,你想圆这个事儿?”
他的身板高大而壮实,说起话,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上,架了个跑电的喇叭,嘶嘶哑哑的。
“就是看看。”
“看看?”他来劲了,唾液乱飞,耷拉的肉跟着抖了起来。“可以,师父点头,我没二话,否则,以后别让我在这里看见你。”
我一下记起自己的身份,还不如曲百汇,就忍住气,拍拍师弟肩膀,想打个招呼走人。
他身上冷得,像寒蝉僵鸟一样。
我还未及张口,对面蓦地闪出一个尖脸的女师傅,直接把曲百汇从众人眼前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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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后院的我,呆木地对着土红色的地砖,看了好一阵。
树上还剩下没掉的叶子,被冻得又亮又硬,像是乳黄色的花麦螺,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一串脆亮的车铃声,在院外催我。我打开门走向当街,见是邢丽浙站在那里。
她嘴里叼着根红皮筋,正将辫子甩到肩后,引臂梳起,那双似喜非喜的水杏眼,望向这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谢我?”她扎起个麻花辫,又问起我。
“还敢再讲,险些把洋相出尽了。刚听人说,葛清不仅是道林元老,还在徒弟身上吃过大亏。你这招臭棋,偏去揭他旧日的疤。”我一肚子火气正没处撒,不免话中带刺。“难怪那天他装疯卖傻的,回来又躲着我。”
“屠国柱,你属豹子的,怎么逮谁咬谁。搞搞清楚,能站到你那位置,不知多少人会眼馋。处处讲论资排辈,论资排辈,可要说给葛清擦屁股,谁来排,死也没人肯的。”
“杨越钧要我有孝心,我还嘀咕,干厨子跟他妈孝心有什么关系,原来是给我打预防针。”
“再忍一忍,我猜你师父想培养自己人。他在市里打下包票,要把老手艺往下传。否则,宫廷烤鸭再赚钱,也是心病一块。”她轻轻翘起下巴,“那个葛清,我见了都一阵阵地发冷,打他的人,心里也是又恨又怕吧。他肯跟你回道林,就足够了,说到底是步险棋,哪里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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杲杲秋日,透过稀疏的槐柏,洒下斑斑树影,投在她白莲一般的颈项上,令我好一阵凝视,竟忘了回话。
“我也给你打一支预防针,假使他真肯留你,苦日子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