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就占了半辆车那么宽,我正对着他,只用半个屁股坐下。
我说,协会马上要聘您任高级讲师了,还有闲工夫会朋友呢?
他说,外面有人说我热衷政务,你也这么想你师父吗?
我低下头,说那不会的。
老人问,陈其一家,过得还好吗?
我说,我也不清楚。
他似笑非笑地,脸像千层饼一样绽出许多道褶子。
他说:“你知不知道,这次的冷荤会,在中山公园的五色土社稷坛举办,那是多么重大的时刻,万唐居拿下来,可以进史册的。”
他又说:“可惜的是,陈其不在了,陈其不在了。”
我怕他太过激动,于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扶好他。
————
车停在广安胡同口,等红灯的时候,晨光打在路两旁的杨树叶上,表里照彻,离离蔚蔚,晃得人眼花。我把茶缸子拧开,老人接到手里时,又问我:“前厅现在来的都是老顾客,你注意到了吗?”我说:“是吗,我不太在那边转悠。”他喝下几口温水说:“是张晗告诉我的,摸良心讲,我以前就是老盯着,也没在意过这些。”
“哪些?”我问。
“我们的新客人太少了,这说明,店里的菜有问题。所以你跟我提出来,想回到灶上,我就感觉一块石头落地了。三儿啊,我现在腿脚动得少了,脑子却没闲着,我忽然觉得,这么多年,咱们可能一直在走弯路。你和我终究是厨子,就该老老实实地炒菜,否则耽误自己的手艺,也耽误店里的经营,你说是不是?”
我回答他:“师父说是,我就说是。”
老人笑了,说:“你看你看,凡是有这种想法的,都当不了经理。”他接着说:“我们这些上岁数的,一辈子没想过别的,就是盼着店里的椅子腿上面,坐满了人,哪怕我少挣点钱,就图一个看着热闹,心里面美。可眼下情况变了,没那么简单了,但是只要有人在灶上替我盯着,我就放心,别的,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我不知道师父平白无故地说这些话做什么,我只知道不要多问,所以一再低着头说“是”。
老人告诉我:“店里有两件事,我一直放不下心。一个就是菜品的质量,我怕等我退下来,连老顾客也留不住了。”
我点点头,等他说第二件。
老人看着我说:“还有就是老四,我当你面说一次,别让他被别人欺负了。”
车里的点烟器,头儿已经掉了,我盯着看了许久。
我抬起头望着老人:“这两件事,您都不用担心。”
————
那是一个黄土泥砌的砖木房,姜皮色,滴水瓦,简陋而狭长。
上台阶之前,师父特意嘱咐我,跟在后面就好,别扶他。
进去后我看到,屋子里坐着好几位老人,他们聚在一起,就像调味盒里的各种作料,五色杂陈,异气扑鼻。
我帮师父把衣服换下来,老人们看了看我,让我随便一些,反倒是埋怨师父,要等他这么久,到底什么事。这样我才知道,原来杨越钧是召集人。
他哈哈地大笑了几声,抹一把脸,说没事。
有人说:“不会,我们还不了解你?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死,也要死在万唐居的主儿,轻易不过来。”
我师父又笑,回头跟我说:“这位以前是友谊宾馆面点的组长,有一手绝的,能溶十公斤白糖,变成糖泥后,捏个一米高的玲珑塔。”
我听了一惊,起身鞠躬。
对方赶紧说:“老黄历了,中过一次风后,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杨越钧挪到床沿,坐在一个很腼腆的老人身边,摸起对方的手,那人竟然有些害羞地冲我笑。
“三儿,前天中央二台有个厨子,表演蒙眼炒鱼香肉丝,在人家脱光的后脊梁上、在吹起的气球上切里脊肉,你看了吗?”我说:“邢丽浙总霸着电视机看连续剧,哪有我的份?倒是百汇和我说过,在人身上切完,湿毛巾一擦刀刃,干干净净。气球上也是,一个连刀的也没有。”
杨越钧在那人手上拍了两下说:“那小子是他徒弟,你看得出来吗?恩承居热菜组的组长。”
我说:“看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