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目光飘忽地,盱衡环顾起来。
“在场诸位都是骨干,领导们来店里那天,谁盯哪一摊事,几点人到岗,钥匙该攥在哪位手里,再讲下去,我都嫌自己贫了,下面我说点儿没说过的。”
在老人身边多待一会儿,你会感觉到,他们身上都会伴有一股细微的浮土味。
“这片儿够格争取涉外餐厅指标的,只有我们和道林。道林年头有多久,多响亮,我就不说了。今天关起门来,只说自己。齐书记,我记着万唐居是建国后,在总理规划的那一批里,后建设起来的吧。”齐书记点点头,回以浅笑。“有人说,道林店址搬了又搬,耽误生意。但你们别忘了,人家根在这里,讲糙一点,屎窝挪尿窝,耽误什么了?咱们呢,山南海北,什么口音和背景的师傅都有,每人头上还顶个‘支援首都建设人才’的帽子,国家凭什么把你的档案调到北京,又转户口,又分你房子?所以我讲,有什么本事,都给我使出来,别让人家背后说我们是吃干饭,混日子来的。”
杨越钧讲话虽重,语速和音调却不急不躁,像是一道月蓝的燃火,在煨一锅食材繁碎的羹汤。
“齐书记介绍过了,这次考评的关键,在于如何安排好接待工作。接待两字怎么理解?依我看,就是为配合涉外工作,全力把本店的菜品特色,人员建制,以及看家手艺展示出来,告诉领导,我们比道林强在哪儿……”
屋里所有人正听得入神,不想,咚的一声,闷雷般的重击后,宴会厅的大门又被撞开了。惊扰中,杨越钧的话断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清瘦女子,直角尺一般立在门口。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仓库刚到一批牛仔骨,还挂着冰碴子呢,稍微一化,就要腌好封存起来。就怕搁在那儿,化过了没人管,一变色,丢了牛肉的弹性,就不新鲜了。刚腾出手就直奔您这边,您看,真是顾得了那头,顾不了这头的。”
田艳一边解释,一边朝周围瞄,找空椅,半天的工夫,也不见个下脚的地方。
百汇忙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拿给她,然后再跑出去从外面抬了另外一把,重新坐好。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搅得我话都说不痛快。”
杨越钧把讲稿放平,彻底不说了。
坐大门边的田艳,看上去依然像一把直角尺。她睁大眼睛,头发让黑发卡一别,也还算整齐,翻起衣袖后,露出纤秀的臂腕,又从兜里掏出铅笔和本子,搁在腿上准备记。我想,她才是整个宴会厅里最诚恳的聆听者。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认真起来是什么样子。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菜单定一定吧。”冯炳阁拖着他那个倒了仓似的喉头,拣了一句要紧话讲。“这是我试着开的一个单子,算是草稿,合不合适的,领导们给拿拿主意。”
我瞥见了,哪是草稿,那是在很硬的装订纸上,用黑墨钢笔,横平竖直写出来的十几道菜名,次序井然。纸在齐书记手里待了待,便呈到杨越钧面前。
老人嘴紧闭,看得很细。
“宫廷烤鸭可是咱们的金字招牌,按你这个走,是不是太靠后了?”他皱起脸,又看了看纸背面。“头两道菜要介绍鹅脯扒牛脸和黄焖鱼翅,你这单子可够偏的。”
“您不是让我们亮绝活吗?”冯炳阁把健硕的身子扭过来,一张大嘴伸向师父。“这上面的菜,不比宫廷烤鸭差意思。”
“我知道烧菜和吊汤你拿手,牛脸还好说,可这黄焖鱼翅,不是两三个钟点就能完事的。领导上午就来,你拿什么给人家,让人家干坐在那里等着你吊汤?”
其实,师父这一句话,懂事的人就能听出什么意思,说到哪里,便了到哪里,挺好。
“毕竟是评涉外单位嘛,就想体现出咱们对外国人饮食习惯的了解。鹅脯和鱼翅汤,都借了西餐的感觉,这是个彩儿。至于时间,头天晚上,我叫人把汤吊好,火候足足地,第二天一早我来了,再热透,不耽误上桌。”
冯炳阁这句话,显然是没过脑子的,私下跟师父怎样说都可以,但他敢搬到会上,并且齐书记就坐在中间,你让书记怎么想,你杨越钧平时就是这么管后厨的?
见师父的脸越拉越长,他才知这话有多不像样。
“那你这汤,工夫肯定够足,都过夜了嘛。”
众人听了一笑,老人根本不再看他了。一笑就可以了,不大不小的事,当师父说个玩笑话,算是替徒弟掩过去。会上的人,渐渐松散,仿佛每人肚子里,都有文章,只是不和冯炳阁似的,爱显山,爱露水。
只有田艳一人,无话可说,她手里仍然紧攥着纸笔,凝望着我们这边。
“有各位压阵,就算我不上手,咱们店的鱼和海货,拿到全市,也没怕过。可宫廷烤鸭,还是主菜,这个不能乱。我现在愁的,是冷荤这块儿,陈其一直歇病假,没人盯着。到时候人来了,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吧。”
老人的心都重,手下人出的活儿,再花再乱都没事,独怕一种,悬空,而且是不留后手的真空。陈其这个娄子,虽不吭不响,但比笨嘴拙舌的冯炳阁,更要人命。他逼得杨越钧,要红口白牙地把难处讲出来,求人解围。
有人说,这道坎,迈不过去就绕过去。也有人说,怎么绕,油乎乎的鸭子端上去后,连个亮眼、清口的冷荤都没有,会被笑话万唐居在这上面没人。又有人说,谁刀工可以,就切个星星、三角的顶一顶,再请面点的师傅,捏个糖人、蝴蝶卷来救场。甚至还有人说,不如杨师傅亲自做条松鼠鱼,全解决了。各类的话,说了个圈,就等杨越钧在里面挑个法子,可老人愣是干坐着,不答。
“冷荤缺人,是因我家那口子而起,理应算我身上。”田艳的身子忽然从座位中站出来,像一束灌丛中逆势攀长的山花。“谁还没个病没个灾,哪里出了窟窿,就堵哪里。”
“您上嘴皮碰下嘴皮,把漂亮话都说尽了,透着一股志气。冷荤组都姓陈?没他地球还甭转了,不是有周师傅吗?刀再快又如何,你给雕个孔雀开屏、竹林别墅,你给拼个莲花印章我们瞅瞅,你给镇出一杯翡冷翠来我们瞅瞅。”
有人叫板。姓周的师傅扯住那人袖口,忙说:“那个连我也不会。”
田艳不再理论,扬着溜尖的下巴,怨烦的双眼像铜铃一样圆,走向杨越钧。
“飞刀田。”许是被她一身的气魄给慑住了,我张嘴吐出这三字,却被师父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