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这话,我注意到冯炳阁有些坐不住了。他张嘴叫了一声:“马经理。”
我赶紧喊住他:“师哥,你的本儿掉地上了。”他看了看我,才低身去捡。
我的手在裤腿上抹了抹,将汗蹭干,然后抬起头,听马腾继续说。马腾眼中,辨出颜色,撇嘴干笑几下,接着讲他要讲的话:“我多问一句,切配组到底是谁负责?”
不等下面反应,他又开口问:“咱们的肉坯里,就是肉轱辘、肉块,能不能多加点蒜瓣儿、腰窝,那种走量的,一盘菜成本压低一点,十盘下来,账上就好看多了。你们丁配丁、丝配丝的,我不懂,我希望一道家常的红烧牛肉里,各位在辣椒、大葱和香菜的比例上,是不是,再斟酌斟酌?那天我在前厅瞅服务员走菜,咱们的分量也太实在了。”
我使劲把一口气,往下咽,百汇没坐身边,否则真想听听他说什么。我只好侧过头,去看紧边上的冯炳阁。
我把眼睛使劲闭了起来,听到刺耳的啪嗒一声,师哥把本子摔到地上。
“本来今天屠国柱在,我给他一点面子,开会到现在,我也一直劝自己,他都不吭声,我凭什么?”
我伸出脖子,刚要张口劝他。
“屠国柱,滚一边去。”
冯炳阁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着了。
他吸了一口后,提了个问题:“马经理,我该说你是聪明,还是傻呢?你要是傻吧,就你那点小账,说实话,我们还真琢磨不出来。我要说你聪明吧,你却犯了一条大忌,后厨的事情,不该你管,能明白吗?”
马腾强笑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哥。
冯炳阁也是笑,豁出去的一种笑。他说:“屠国柱当经理的那几年,干过什么,我都记着呢。”
他讲这个干什么,我的鼻子像呛住一口水似的,差点堵出泪来。
师哥又说:“这孙子也是后厨出来的,但是他从没对我们灶上的事情,指手画脚过,一次也没有。你刚才提起肉坯,我问你,肉坯是什么?”
马腾语塞,全答不出。
底下有笑的,声很小。
冯炳阁告诉他:“包括上脑、磨刀、黄瓜条、大三岔、小三岔,五个部位,一只羊出百分之三十五,这是规矩。别说配比的量,连出来的花刀都该一样。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跟叔叔辈的师傅们说,应该加什么,不应该加什么。你说要加腰窝儿,这也就是在会上,你是经理,你在后厨说一个试试,我撂下勺就走,我都不理你。”
有热心肠的,站起来,伸手拍他:“老冯,算了。”
他像喝醉酒一样,指着马腾的鼻子,说:“我就会那几样菜,经理您讲的创新,对不起,没学过。还有,我的汤都是五小时起的,您嫌费火,那干脆把汤锅砸了,我也省事。”
我怕他的话越讲越出圈,就让身边的师傅拉他出去。
他被拽到楼道了还在喊:“我师父保了一辈子的招牌,早晚砸在你们这帮人身上,偷工减料的心思都动上了,你真是能蒙一个是一个……”
马腾两眼发直,瞪在地上,咬牙讲出两个字:“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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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把我叫到办公室,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话赶话地讲。
“之前我跟你说过吧,到底问过他没有?”马腾把门一扣,扯下身上的西服。
“我可以说,谁都可能会走,唯独冯炳阁,他对万唐居,从没生过二心。”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神经病吗!开会,也要有个开会的样子吧。”
“马经理,您这个动静,外面也听得到。”我说。
“好,好,他是你师哥,我今天也卖你一个面子。”我承认,他已经足够冷静了。“找你来,是想说,你交的报告,还是有价值的。你这几道菜,虽然不够新,成本也高,却是别的地方,再也见不到的。”
“您过誉了,报告归报告,适不适合实际工作,还要经理说了算。”
“屠师傅,如果是几年前,杨老师傅在,这些菜端出来,万唐居绝对不可一世。但是以目前的状况,它们能不能帮到店里,你我彼此心知肚明。”
我点了点头。
“但我也不能一棒子打死一大片,否则我这个经理,就不要做下去了。至少你可以去试,有一天你觉得成熟了,我等你好消息。”他忽然皱起眉头,接着问我:“屠师傅,你以前好赖也干过经理,为什么你对这个职务,就没有积累哪怕一点的职业素质呢?”
我干看着他,不知何意。
“别人也就算了,你去一趟仿膳,两眼也只盯着盘子,对人家店里的情况,概无所知。前厅的领班张晗,是凑热闹去的,我居然是在她主动交来的报告里,才知道仿膳共有两千平方米,分三个庭院,大小餐厅十二间,餐位三百来个。灯是怎么制成的,窗帘和台布的材料是什么,散点和宴会套餐的价位又是怎么分的。这才是我急需知道的,你们究竟明不明白?”
我听了呆在原地,脸上一层火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