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了很久,才用劲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
直到姜末的辛香味也散了开,我看见,师哥的眼窝下面,渗出米大的泪。
我不再去看他。
只是听见他擤了几下鼻子,说了一句:“师父他太偏心了,太偏心了。”
这时,百汇拖着步子,靠近了我们,不敢说话。
他问:“两位师哥这几天去过的店,回来的报告写好了吗?想借来抄抄。”
冯炳阁把身子一背,不答应。我告诉他:“早交上去了。”
他愁着脸说:“这几日光顾着备课,没把这个任务当回事。”
我才想起来,对他讲:“去机关里讲课,遂了你多年的志向,我们该恭喜你才对。”
他说:“不知为什么,现在整理教案,拟菜单,全没了当年那种热情,心里还总是空空的。直到看见两位师哥还在身边,总算踏实一些。”
冯炳阁转过了身,脸早被揉成了花瓜。
我和百汇,绷住脸,没笑。
百汇说:“三哥,听说你现在藏了一肚子老菜,都是我们没见过的。我看下回你替我去站到讲台上,我坐在下面,当学生。”
我看了看冯炳阁,对他说:“你看百汇,从来都是捡我爱听的说。”我又转头去看百汇:“可从来都是你好话一说完,准没好事等着我。”
百汇正正经经地对我说:“哥,待会儿开会,你跟我往后排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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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宴会厅,马腾早坐好了,等着我们。
他客气地请我们往前坐,我想起个表率,就忘了百汇,自顾自地跑到第一排,正中间。
冯炳阁则坐到我这排,最靠边的位子。我看每个人都照马经理的要求,带着笔和本,搁在腿上来听会,这倒还真是个新气象。
经理今天换了一件黑西服,紧,整个人也利落多了。他上来就说:“这两天各部门组长,都在外面不停地跑,不停地看,辛苦大家了。所有人都是当天就写了书面汇报上来,这样的效率,让人又惊又喜。而我这边,也没闲着,刚为服务组,统一在天坛的服装三厂,定了批新款的服务服。我身上这件,还是样品,特意穿出来,大家看看,怎么样?”
他笑着站起来,两手斜着抬起,原地转了一圈。
下面无声。
他收起了脸,坐下说:“接下来服务组的任务不轻,要换新的桌饰,都是用花卉、枝叶和果实,由女孩子们亲手编摆出来。希望各位师傅们,有空了,过去看一看,提提意见。”
因为这些事,跟厨子一点关系没有,所以根本没人吭声。
他假意咳嗽两下,说:“前天北纬饭店刚装修完,请我去了一趟。大伙记得他们家以前的样子,有多破么?”有师傅会意地笑了。马腾又说:“哪位回家,路过的,就进去看看,不是说光装修过就完了,菜也添了新的。我在这里,就这个新菜的问题,和大家絮叨两句。”
底下人正要听关键地方,谁想他又拿出一沓文件纸,话锋一转。
“几位老师傅写的汇报,我是连夜读完的。虽然你们都不擅文辞,可看得出来,句句都是你们对这家店的感情、心血,否则不会一道菜接一道菜的,从历史传承,到工序和火候、主料、辅料,像织锦一样,天衣无缝。拿给我们这里的曲师傅,又可以编一本烹饪百科了。”
底下笑出了声。
他端起茶杯,挡住半张脸,等大家笑完后,才放回桌上,接着说:“可是我却想告诉你们,这些报告在我看来,全都不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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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左右看看,百汇和冯炳阁离得都太远,连个能开小会的人都没有。
他接着说:“我是经理,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把万唐居的营业额带上去。但诸位写个菜谱出来,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我再说回北纬饭店,他们家的葱烧海参,轻嫩滑爽,主打菜是油爆双脆,一个字,亮。还有奶汁烤鱼、罐焖牛肉,都是中西餐搭配着做,一看就是后厨动了心思,人家是真配合经理的经营思路。在场还请来了香港《大公报》的记者,一桌子菜,全部吃完。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菜端上桌以后,顾客看得到、吃得着的,色香形味。师傅们,只要卖相好,你们也多用点大油,那是真漂亮啊。”
他拽出桌上的一张纸,扫了几眼说:“这是哪位师傅写的,就不提名字了,烧牛头、煨牛肉。光是这个煨牛肉,就要先煸到金黄后,煨五个小时,凉了的话,还必须用笼屉去蒸。各位叔叔大爷,我给你们五个小时,就给我整一道牛窝骨筋出来?”
“那可是中山公园瑞增祥,您的本家儿,马德起老先生看家的烧菜。”冯炳阁在边上,回了一句。我和许多人一样,扭过头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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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腾长长的睫毛,来回眨了几次,口张大着,竟不知怎么把话扔回去。
他撩了撩头发帘,再度站起来,由我这边看过去,是真急了。
“我只知道餐馆想盈利,先要保证翻桌率。我上次开会,一个劲儿让你们出新,出奇,结果写回来的,又是什么。豆豉蒸鱼、回酥狮子头、麻酱腰片、烩生鸡丝,又费火,定价又低。死活就不肯学外面饭店的创新菜,对不对?街北新开的私营鲁菜馆,从淄博一个地级饮食公司请了个二级厨子,就能做出水晶海参来。我听说,人家能想到把海参的入鲜汤做成冻菜,冷食佐酒。哪像我们,除了烧,就是扒。还有在道林旧址上重新起的一家粤菜酒楼,那里的醉蚶片、琵琶大虾和龙井鲍鱼,要多正宗,有多正宗。人家怎么就能想出把鲍鱼和龙井茶的香味一结合,创出一种复合清香来。我就想不通,咱们这么多人,怎么一个去粤菜馆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