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把屋檐下的冰凌吹得叮当作响。柳嫂早起生火,把昨夜烤干的里衣又在火边烘了一遍,又塞给顾长歌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衫。
“先套着。去钱铺,少说话,多做事。”她一边把旧棉裙的系带打紧,一边念叨,“许账房是讲数的人,他那屋里,跟着数走,就不挨嘴。”
顾长歌点头,把外衫穿好。昨夜的寒从骨里褪了些,胃里空空,却倔强地不叫。柳嫂塞给她半块干馍:“路上嚼。别让人看见你饿。”
祠堂墙上那张“避祟红纸”依旧红得刺眼,底下的“妖”字被人描重,黑亮得像新墨。她把视线从上面移开。村口的冰还薄,踩过去“咔嚓”一声,像踏在一枚脆得发响的旧心思上。
钱铺在集市边,门口挂一只铜铃。风一吹,叮的一声,像落在心尖上的点。后屋的门半掩着,许账房已在里头,袖口一卷,正把一摞簿子按年月分开。他抬眼看她,目光只在她脸上停了一瞬,便落到她手上:“洗手没?”
“洗了。”
“好。”他指了指水盆,“再净一净,纸爱干净。”
她去了后院,凉水刺得指尖一僵,忍着把手洗净,用粗布擦干。水盆里晃出她的影:白得清,眼珠也清。不是艳的那路,是昨夜火光里的那种干净白。她把手背在身后,回屋。
许账房把一张竹面账桌清出一角,把一册外账翻到中间:“你先看这栏,有错,改。”
他没说哪错,只把手指落在一排数字上。顾长歌垂眼看:“盐两担——按三十六斤算,总价却按三十斤。米价换算多了一钱六分,油价‘二’写成了‘六’。”她停了一下,又道,“这一栏笔道前后不同,不像同一人写。”
许账房“嗯”了一声,不表褒贬,只把鹅管笔递过来:“改。”
她坐下,先在角上写了三个字——顾长歌——再把笔尖压进纸里,横轻竖重,慢慢改下去。她写得不快,却稳;每个“斤”字的钩都挂住了纸纹,像把松散的事一笔一笔钉牢。
【智力+1】
冷声从脑海掠过,她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接着稳住。她开始习惯这道声音的节律:不热,不冷,像账本边角的一条灰线,提醒但不解释。
屋外传来脚步,门缝里两张脸探进来,是两个扎花头巾的村妇。她们的目光先在顾长歌脸上停了两息,随即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这丫头……白得发亮。”另一人低声附和:“指甲都透粉。”
柳嫂在门边站着,把门掩得更严,回头瞪她们:“看什么看。写字呢。”
村妇被她这眼力一压,缩了缩脖子,嘴上还是小声嘀咕:“不吉利……祠口掉下来的……”
许账房仿佛没听见,淡淡道:“写错一笔,赔十笔。”
“是。”顾长歌应,压下心跳,把“六”改回“二”。笔尖在纸上走,像昨夜的火在心里顺了顺。
改完,许账房把簿子抽回去,扫了眼,没挑错,只把另一册推来:“再看。”
她接过,一页页翻。一栏是盐,一栏是米,一栏是油。数字在她眼下变成一条条有形的线,短的,长的,衔接得上或衔接不上。她用笔把不衔接的勾出来,又填回去。
屋里静。帐房外,铜铃被风吹得轻轻响了两下。柳嫂在门边抠着指头上的老茧,忍不住偷偷看她写字——一手清,一手稳。
“谁教你的?”许账房忽然问。
“自己学。”顾长歌道。
“看出来了。”许账房点头,“规矩多半是自己教给自己的。别人教的,多半守不住。”
他在案上点了点手指,像给这句话落了两笔。又把一支旧毛笔递来:“把这个方格抄满。抄满一页,给我看。”
“好。”她接过来,画方、拉线,空白的纸面一列列被画成了能承载数字的棋盘。她手腕有点酸,停了一停,换了个角度继续。
“吃吧。”柳嫂把一小团干馍从袖子里捏到她手心里,压低声,“别让人看见你嚼,就在后院吃两口。”
顾长歌“嗯”了一声,拿着馍去了后院。窄院里晒着布,风一掠,带一点洗净的味道。她背着门,啃了两口,嚼得慢,喉咙滚动。她忽然听见门后微微一响,像谁的鞋尖轻轻点了一下面石。
她回头。门缝里,一截青布衣摆悄悄缩回去。她没追,只把馍咽下,把手中碎屑拍净,回屋继续写。
【过载:手抖(短时)】
那一瞬的紧张让她笔尖微抖。她抬笔,呼一口气,手稳了,才落下去。
将近午时,前堂传来算盘急响。许账房起身把窄门帘掀起半寸,正遇上一个人斜倚在门框上——村长二儿子。他吊着眼,笑不笑的样儿:“许先生,听说你屋里收了个白皮子,看看我这条街是个什么规矩。”
许账房声音不高:“我这屋的光,是给字看的。门口站人,算谁的账?”
村长二儿子“嘿”了一声,脚却没动:“看看,看看就走。”
他把眼往里探,目光从桌上的笔洗滑到顾长歌脸上,停住两息。那目光不像看人,像在挑一匹布,细细看纹路。顾长歌把笔放稳,抬眼看回去,那一眼不锋利,却像一滴冷水落在对方的脖颈上。她淡声道:“你挡光了。”
村长二儿子愣了一瞬,退了半步,笑意更深:“怪有胆子的。”
柳嫂上前一步,半个身子挡住门:“村里规矩,钱铺后屋清净。你要看,去前堂看账。”
村长二儿子把舌头在腮里顶了一下,眼睛斜斜一挑,像蛇吐了个信子,转身去了前堂。脚步不紧不慢,临走还用手背拍了拍门框,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