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该死呢?”程筝撇嘴嘀咕,对号入座了,“你怕不是在说我罢?”
她仿佛还因着他没个好脸而认为自己被恨着。
薄薄的纸托着那些汁水淋漓的墨字,在周怀鹤的眼睛里浮动着,他细细搓着页脚,轻轻放下了钢笔,墨水浸出一小滩来,连着他的手指尖。
“你很有自知之明。”他轻哂。
程筝一抿嘴,起了身回到自己的床上躺着了,“好心没好报,我待你已经很是不错了,我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花这样多的心思。”
窗外吱呦吱呦,是阑干门生锈的合页的转响,沉沉地埋住她的声音:“我后悔伤害了你,可不是做了这样多的补偿么?你总这样叫我离得远远的,改明儿我气极了,便拎着我的箱子去住良少爷的公寓去,不在这里讨你的嫌。”
她故意地这样说,仿佛是一招无意识的欲擒故纵,周怀鹤查看她立在墙角的皮箱,似乎是收得整整齐齐,一拎便能悄无声息地走。
既然没那个诚心要留在他的身边,这个人便不该这样鲁莽地、笑嘻嘻地来找他的,叫人不知该给她的行为下如何的定义。
十二月的尾声的月,折进窗户里来是满地的玻璃屑,周怀鹤静静看着割在自己鞋面上的锃亮的光,仿佛是洒水磨过的刀刃。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呢?真是摔坏了脑袋记不得自己的家,还是又诓骗他对他隐瞒撒谎呢?
你总是这般不可捉摸,我对你的一切感到好奇。
他的手冻得很凉,面色垂着,忽地又抬头,轻轻地说:“程筝,谁对你有用,你便靠近谁么?”
你帮着别人害过我,如今又到我的身边来,再闻见你的气味便感觉是遭别个摸过脑袋的野猫,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你想要我做什么?不要再兜着圈子吊我的胃口。”
话语轻轻重重地落下,轻如鸿毛。
“我是真心的。”程筝将额角抵在总是掉下墙灰的水泥墙上,睁了眼道,“周怀鹤,我的确是后悔了,这回是真心的。”
灯花噼啪一响,周怀鹤淡然垂下他的眼睫毛。
“我知道了。”他说着。
在发工钱的时间前,周怀鹤将所有的计算全部清算完成,交到了徐林的手中,差使他如数发放下去,对于何常的工伤,也赔出去一些钱去,徐林翻看一下,便忧心忡忡道:“这样耗下去,刚入的账怕也撑不太久,要我说,这天底下哪有只出不入的生意?这群军官委实忒欺负人!”
周怀鹤拢着他的滚一圈暗色绣线的青狐大衣,略微一想后道:“第一批货合计什么时间能出?”
徐林数日子:“大抵到年后罢!”
周怀鹤道:“一半造零件交差,另一半收进货舱的木头匣子里,年后我找来通济行的运输公司,替我们交易出去,先周转回来一笔款子,否则连第二批都难得出来。”
厂房内一排排闪着黑光的机器,仿佛几大条巨蟒在这铁壳之中蠕动,轰隆的鼻息吹开厂房门前的灰土,一辆盖着黄绿油布篷子的拉车便停在外头。
徐林顺着周怀鹤的眼光瞧过去,程筝正坐在上面。
“又要出门么?”
周怀鹤向外踏脚:“还得再去一趟牛心屯。”
上一回因着程老汉去市里见医生的缘故,几人并没有会面,何常说隔日再领几人去让程老汉认一认程筝是否真是他的闺女,于是只得再跑一趟。
马路下泄,埋满了石头和黄土,越过黄色的土坡又是黄色的山崖,脚下是梆硬的冻土,天实在寒冷了起来,磁白的一块冰似的,土飞进了鞋子缝隙里也像冰碴子,冻人。
何常的脑袋上是他妻子勾的土红色的毛线帽子,两边的脸蛋也冻成高原红,仿佛绘本上小人物的两个大红脸,他揣手耸着鼻子,向前一指:“程老汉的屋子就在那处。”
正说着,见一人背着硕大无朋的竹篓子,里头是扎成捆的秸秆,回家烧炉子用的,重得将程老汉的脑袋几近压到土里去。
何常远远地呼唤他:“程老汉!程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