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子路上尘沙四起,鞭炮似的炸着何家的门槛,何常匆匆去将门闭住,说道:“今日你们恐怕是找不着程老汉,他每月十五都得驱着他的马车去市里将水果卖掉,顺便带他媳妇去市里的医院里头瞧病。”
言罢,实在觉得这事颇有不对劲的地方,他便移目向程筝道:“你怎地会连父母的名字,家里的地址都不晓得呢?”
“我……”程筝吞咽着唾沫,一晃眼便发觉周怀鹤的思索的眼光也降落到自己的身上了,心说这下是捅出个圆不回去的大窟窿了。
思考了许久,她道:“我被卖掉的时候在王利民的家门口跌了一跤,兴许将脑子跌出了问题,总是记不很清楚。”
何常显得有些担心:“脑袋的问题还是严重的,程小姐早些找医生瞧一瞧。”
“嗯。”程筝移开眼光,一只手缓慢地摩梭着黑腻的碗橱柜子,靠在柜子的一旁,芝麻油桶里竖着根铁匙子,在冷凝的油里直打转,程筝离开那柜子,便也不响了。
送完了猪肉和米酒,二人只得先打道回府,天色慢慢地灰了,土地上也铺满了灰色,一阵寒风扑在她面上,有饭菜的香气,原是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的热气,何常让他的闺女送这二人回去,三人的脚掌都软绵绵的,泥巴路在这些人脚下也仿佛黑灰色的毯子了。
这牛心屯的平房大多建得十分密集,鳞次栉比仿佛几个脑袋叠着攒起,独有一间三角尖顶的屋子与别人隔得远远的,大门漆着大红色,门上挂有两道铜环,旁边的红漆掉下了颜色,透出原本的实木色来。
路过时,程筝便听得那门吱呀叫着,在这个时间来看是顶瘆人的了,偏头便见那扇门正里里外外地晃,铜环撞击门板,她闪去一眼,从大片的墨色里瞧见里头的木台上供的香,一樽雕得不甚用心的石像,单能瞧出是个善目低眉的女人,额上一颗显目的眉心痣。
她慢慢地驻足,不由得捕捉到自己那几个梦的碎片。
门一晃碰合了,随这道碰撞声一齐响起的,还有一道清凉的嗓音:“看什么?”
周怀鹤拎着凉透的手盆,慢慢地撩起眼皮,视线经过她的头顶,也跃到那扇遭雨水锈蚀过的木门去,福至心灵向何家小丫头问询:“这是你将才说的庙么?”
丫头过来探看两眼,头上是程筝梳得歪麻花辫,单是斜了周怀鹤一眼,道:“是,三少爷还是离远些好,你病病哼哼的阴气颇重,当心病会更重。”
周怀鹤的黑石子眼珠又松松地刮着她,仿佛要从这小孩身上刮掉一层皮来,然而他面上是从不显凶的,只微眯着一双丹凤眼睛,绷着好脸道:“回头我得跟你的爸爸好好谈一回话了。”
然而仿佛正如这小孩子说的,夜里的北风一吹,周怀鹤的肺又开始作乱,他咳嗽起来,风也将那灵官建的庙门给吹闭了,程筝转身,颇无奈地瞧着周怀鹤:“你还真有好心情与小孩子拌嘴舞舌。”
她面不改色,脚步施施然向前轧过,“还不若快些回去,冷着我了。”
话虽是这样说,然而那厂房里头也并不显暖和,外出一日,堆了些器材簿子要熬着夜看。
何常赠的一包止咳的药茶搁在桌角,程筝手里擦着火柴,正欲将那油灯点亮,可她的心思仿佛不凝在灯芯上,火舌已然舔上了那蜷曲的焦黑的灯芯,蓬起的火光仿佛山狐狸的橙色的毛发,软软地浮在她的脸颊鼻尖,程筝单是想着白天在何常家的事,久久未回过神来。
她的一截乌黑的头发在灯芯周围打转,不住晃荡的细丝的影子落在周怀鹤的脸上,他微微落去一眼,停下手里的钢笔,也走了神。
一只瘦长的手从一侧伸来,不怕烫似的接住她的头发,程筝陡然回了神,眨眼向一侧看去,周怀鹤正抬目盯着她。
假使说火光像赤狐的皮毛,那这脸便仿佛是白色的北极狐狸了。
那双眼又半阖着落下,手移开了,他继续写他的字,“头发要烧着了,你的那对银色的夹子呢?”
程筝将火柴吹灭,从善如流地坐在周怀鹤的床铺的一边,道:“没有带来。”
周怀鹤翻过一页账簿,偶尔拨一两下算盘上的油珠。程筝便无聊地打量他的脸,与坛子精比较起来少去那些裂纹,像还没摔过的瓷娃娃,与周鹤倒是一模一样。
对了……周鹤。这事又让程筝头疼起来,这人还没找到。
然而找到了又如何呢,程筝心说,万一她到青潭山上去,还是看不见那石头上的字,找不到让周怀鹤回到周鹤身体的法子,自己又该如何抉择呢?还是让周怀鹤死,好保住姥姥和自己的命么?可想到周怀鹤最后气若游丝地安静伏在她手侧,为她送上回香炉的瞬间,程筝的眼睫毛微微一合。
周怀鹤分明知道她有了回香炉是可以杀死他的,仿佛是将生杀大权交到了她的手上,对她说:你杀了我也没关系,我不责怪你。
平房里寂静无声,单是浮动着他轻轻翻页的声音,直锯进她的耳朵里去,刺啦刺啦,仿佛两把刀锋上下割划一般刺耳。
“我原以为你是个冷漠的人。”她的思考因为翻页与呼吸的声音而无法进行,便没话找话地开口,眼睛射向他翻着的员工册子,似乎要到发薪日了,“可你原来还是很在乎这些工人的生计的。”
否则一个真正冷漠的人,譬如方秋水那样毒辣的,恐怕早就撇下所有人自个儿想方设法地逃了,是绝不肯在这饥寒交迫的地界吃这样的苦头的。
周怀鹤冷冷地道:“我单是明白一点,这世上该死的要死,不该死的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