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潮得很,雾像湿被子糊脸上,草梢全是亮亮的水珠。脚一踩进泥里“嗒”的一下,拔出来“吧唧”响。我拎了拎披风角:今天无论如何得走到镇口,不然娃们又要挨夜风。
“右边这条近。”何大娘笑,眼角细细的纹全开,“顾姐,你带这么多娃,走这条省脚力。”
我嘴快:“我叫……顾青。”说完才反应过来,硬着头皮补一句:“近不近都行,走得稳就好。”
她“哎呀”应一声,笑更软:“我走过好几趟呢,熟。”
阿魁落最后,步子不快不慢,肩背松着,眼睛一点一点扫。擦我身边时,他手背轻轻点了下额头——点额。我愣半拍,才想起暗号:有人盯着。我赶紧把手心往下一按,示意“蹲”,结果按太低,自己差点真蹲下去,膝盖“咯噔”一声差点沾泥。
“顾姐你——”狗剩看见了,忍笑,眼角一弯,又赶紧把笑咽回去,装正经。
“没、没事。绑脚布!”我随口找由头,蹲下给阿桃理绑脚布,手指在树根旁边划了个“斜杠”(绕),又在泥边点了个“倒八”(改地)。草屑黏了满指,我在衣襟上胡乱蹭,心里还是毛。
赖三走最外,鞋底磨得有点歪,往右偏。他踩到前头那块露石,回头抬下巴:“踩我这步,稳。”
“嗯。”我应口,眼皮却抖了一下。他站的位置,正好把我们前后分开。
阿寿靠二丫那边,笑嘻嘻的:“我来抱这个小的,快点。”他手已经伸去捏奶娃的手腕,动作利落得像家常。
我手心一凉,忙说:“别、别,娃在谁怀里谁说了算。”说完才想起暗号,赶紧手心向外一摊(散开)。这一摊摊得大,袖口“啪嗒”打在我的水葫芦上,葫芦“咕噜”一声,溅了一口水出来。
“哎呀。”我慌忙去扶,葫芦往地上一滚,偏偏滚到赖三脚边。他弯腰一捞,捞得又准又快,笑眯眯递给我:“小心点哈。”
我接过来,耳根子直发烫:“谢、谢谢。”
林子里阴得要命,风像躲到叶子背后偷看。前头路更细,两边灌木像两只扣住的手,把光线捏得窄窄的。
“快些吧,出林子就开阔。”何大娘催,指头一直在包口那根绳上绕,指腹白白的,像沾了什么。她一抹,就在衣襟上蹭掉,又不经意地笑:“娃儿们不禁折腾。”
柱子把木棍横在外沿,手心都是汗。我小声说:“别抖。”
“我、不抖。”他说,声音抖。
“顾姐。”阿桃压着嗓子,“我不怕。”她脸白,眼睛亮亮的,认真得像上学堂。
“我知道,”我把她背上的小团子往里再压稳一点,“你抱得稳。”
狗剩凑过来,小声嘀咕:“顾姐,到了洛川真有糖画吗?”
“跑到了,就买给你两串。”我捏他耳朵,“嘴别这么碎,问多了就没了。”
他咧嘴笑一下,笑影马上被阴影吞了。
到了最窄的口子,灌木里忽然冒出两道影子,跟从地里拔钉子一样。两人脸裹脏布,手里都是棍子,动一下就带风。
我脚底一下发凉,喉咙堵住,挤半天:“阿——阿魁,咱、咱们——”
“伏了。”阿魁牙缝里冒两字,肩头一沉,眼一下冷。
赖三偏在这个时候往右一切,笑还挂着,脚下动作却把我们前后硬生生隔开。
我心像被人掐了,手抬起来想做“握拳”,一紧张,做成“点额”。
“握拳!”阿魁压声提醒,我激灵一下,赶紧把拳头握实,“**跑!**中间这拨跟阿魁,左边跟我,柱子——你殿后!”
“哦!”柱子被我吓一跳,抡起棍横出去,握得指节发白。
狗剩脚下一滑,“咯”一声,草鞋边要散,我心里直往下一沉,一把把他后领捞住:“慢点!别跳!”
两个蒙面人举棍往里压。我脑子“嗡”了一下,脚像被泥巴吸住,动不了。
**“嗖——”**一声,短弓破风,从侧面窜出来。我下意识以为是冲我们来的,肩背先一缩,眼睛里都是飞起来的泥点。
箭头稳稳钉在蒙面人脚边一寸,泥浪溅了我一脸。我还没反应过来,灌木忽然从里往外拨开,像有人一把推开门——
一个人影跳出来。
手里是短弓,肩背全是草籽,衣襟上泥水花,眼睛里冷得像两颗钉子。我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岑野?!”我脱口,嗓子先抖,尾音发虚,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他瞟我一眼,冷里带火,“长歌——走!”
这两个字像火点纸,嗤地一下把我点醒。心口一热一凉,酸得跟有人拿手指往里捅了一下。我想问“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知道我”,话到嘴边,全被风顶回去——脚先动了,死命拽住阿桃,“跑!”
岑野再不看我,侧身一挡,第二箭擦着蒙面人胳膊过去,接着把一根细绳往外一甩,准准套住另一个人的手腕,猛地一拽,那人“咚”地一屁股栽进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