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是你父王……”
“父王若是在天有灵应该也想早日安息。”
慕砚走到那几坛酒前,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
“可是……”霍宵晴还想说什么,却被慕砚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你知道我父王是怎么死的吗?”他一边将酒泼洒在棺木和周围的杂物上,一边用平静的语气讲述。
“我八岁那年,父王要出征北漠,母亲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哭。”慕砚甚至不用多做回忆,那些画面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不是那种默默流泪,是歇斯底里,摔东西,半夜跑到演武场抱着他的盔甲不撒手。”
他又开了一坛酒,继续泼洒:“出征前三天,母亲突然不闹了,她亲自下厨炖了药膳,拉着我去送。父王那时正在书房看沙盘,见我们来,笑得很开心。他其实不常笑,在外人面前总是肃着一张脸,但对着母亲,他却总是笑。”
霍宵晴想象着那个温馨的画面:骁勇善战的将军卸下铠甲,被妻儿围在书房,烛光温暖。
“母亲喂他喝汤,一勺一勺,眼泪却不停掉。父王给她擦泪,告诉她,他最多三个月就回来,可是母亲却不肯信。
慕砚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盯着棺木上流动的酒液,像在看另一些流动的东西。
“父王就搂着她,像哄小孩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做着保证,母亲还是哭。然后父王就看向我,他说让我要听母亲的话,务必切记,所有事情都没有我母亲重要。”
慕砚抬起眼,看向霍宵晴,眼睛湿漉漉的,里面充满了委屈和失落:“我当时向父王再三保证,一定会听母亲的话,绝不会惹母亲生气,问他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但他只是拍拍我的肩,告诉我,我母亲性子娇,受不得委屈,让我替他好好护着她。”
当年的慕文忠将小慕砚拉至一旁,语气郑重又严肃:“砚儿,你要记住,西濑永远是周蓉的西濑,不是我们姓慕的。如果父王这次若是不幸发生什么不测,往后所有军权亲卫一律归你母亲。”
慕砚在他们眼里是遗产的一部分,是托孤的物件,是他们伟大爱情的延续品兼守护者。
慕砚继续道:“父王将药膳喝得一滴不剩,后来我才知道,那里面加了慢性毒药,服下后三个月内必须吃解药,否则会脏腑渐衰。母亲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给父王一个期限,让他必须准时回来。”
霍宵晴闻言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这真是豁出生命去爱,而且豁出去的还是对方的生命。
“她算好了路程,算好了战事大概的时间,甚至算好了万一耽搁,可以让人快马送解药去。”慕砚摇摇头,“可她没算到,北漠那一年雪灾提前,大军被困在山隘整整二十天。”
“父王死在归途,他中的箭伤本不致命,但加上药性发作,没撑到家。消息传回来时,母亲正在给父王裁剪新做的冬衣。她手一抖,针扎进指头,她看着那点血,看了很久,然后抬头问我,是不是她害死了我父王?”
听到这,霍宵晴算是知道了,蓉夫人是在跟自己较劲,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法走出来了。
“然后她就开始折磨自己。”慕砚拿起火折子,“不吃饭,不睡觉,整夜整夜跪在祠堂。我劝她,她就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我,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
“后来她觉得,我也是共犯,必须跟她一起接受惩罚才行,也便开始……折磨我。”
“她会半夜把我叫醒,让我去父王书房跪着,说父王在忙,要我去陪。我一跪就是整夜,天亮了,她又会突然冲进来,摔了茶盏,说我不配在父王的书房里待着。”
……
他说的很轻,像是在讲述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但是霍宵晴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了,她感觉胃里在不断地翻腾,眼睛也是酸涩得厉害,头也好疼。
她知道他轻描淡写讲述的这几件事,事实上是饱经亲生母亲摧残数年的至暗时刻。
当时的慕砚只有八岁啊!
“后来母亲慢慢接受了父王离开的事实,她把我带到军营……”
慕砚没有说下去,他回忆起当时蓉夫人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安西王。但西濑的兵符在我这里,玉玺在我这里,你父王的亲卫只听我的命令,你只是个名号,明白吗?”
“我明白。我从来都明白。”
布条点燃了,火光在他脸上跳动。
“后来我大病了一场,意识模糊时,听见母亲在门外和大夫说话。大夫说怕是熬不过去了,母亲说‘熬不过就去陪他父王也好’。”
“可惜我没死成,消息传到都城,陛下下旨把我接走了。”慕砚笑了,像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慕砚看向霍宵晴,令他意外的是,霍宵晴居然泪流满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霍宵晴掉眼泪,他慌忙得不知所措,连忙用自己的袖口帮她擦拭眼泪:“你怎么哭了?可是伤口疼?”他轻轻吹着霍宵晴额头的伤口,血已经凝固,留下触目惊心的一块创口。
霍宵晴摇摇头说:“不是。”她踮起脚轻轻揉了下慕砚的头,声音哽咽:“你怎么是这样子长大的啊?”
慕砚很配合地低下头,笑了笑说:“可是心疼我?”
“是啊。”霍宵晴抹掉了眼泪,“我会向上苍祈祷许愿,愿你未来都会顺顺利利,你要一直健健康康地活着,平平安安地长大。”
慕砚笑了笑:“我还要长大?”
“当然啦,你才多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