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相识不如不相识
墨飞峦已经有十九年不曾上朝了,自把桑篱落的尸身带回望京,他命人在宫城西北临水傍泉之地辟了这座甘泉宫,日日对着一具尸首借酒消愁,浑噩度日。
十九年过去,他依然是俊美的,朱颜绿鬓,貌若潘郎,只那双雪眸神光暗淡,再不是当年的晶莹剔透,玉洁无瑕。
他明黄色的龙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慵懒邪魅地倚在铺了雪白貂皮的躺椅上,手执金樽敬那水晶棺中躺着的美人,“篱落,你和原沨晰的好女儿已经打到望京城了,不得不说,这其中还有我那个好儿子的功劳,我对你痴心一片勾起天下战火,倾岚对昭璧痴心一片甘愿覆国,你说,这到底是缘,还是孽呢?”
他狂笑,仰头倾尽壶中最后一滴佳液,踉踉跄跄趴到水晶棺前,一掌挥落了水晶棺盖,他用自己的手背轻轻贴上棺中人的美丽容颜,又哭又笑道:“我守了你那么久,为什么你就不肯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呢?你难道忘记了我们曾经是那么好,那么真心地对待彼此,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为什么不肯原谅我?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呢?”
“如果母后在天有灵,听见父皇这些话,想是应该瞑目了!”墨倾岚进门,目色无波地看着他。
墨飞峦眉间陡增一抹戾气,“你不急着去向你的心上人献城投降,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望父皇和母后!”
“你母后在乐陵,想看出宫去看,别来这里扰了朕和篱落的清净!”墨飞峦无比厌恶地怒视着这个儿子。
墨倾岚讥诮一笑,对于他对自己的态度,心里早已无所谓,他慢步走至水晶棺前,看着棺中的人低眸露出了温柔笑意,他伸手想去触碰她的面庞,墨飞峦气急变色,拂袖就是一阵猛烈的掌风。
墨倾岚抬手如拨云烟般抵挡了回去,他冷笑,“父皇当真就那么的厌恶母后吗?她可是你当初费尽心机娶回筠岚的啊!中原人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母后待你一片痴心,忠贞不渝,你如何就下得了狠心,在皇位到手之后就将她抛诸脑后,任由她愁思郁结,肝肠寸断而死了呢?”
“你别跟我提她!”墨飞峦恼羞成怒,“我的妻子是篱落,这辈子只能是篱落!墨倾岚,朕已经忍了你二十年了,要不是因为你是朕的亲生骨肉,你以为朕会由着你将朕架空,再把墨氏祖宗百年基业拱手让人?你不要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墨倾岚昂首发出一声大笑,“父皇,儿臣觉得,这天底下再没有比儿臣更识好歹的儿子了,不然,儿臣怎会体贴父皇孤苦,让母后多陪了您那么多年呢?”
“你说什么?”墨飞峦逐渐地意识到他的话不对劲,脸色复杂的看向了水晶棺中红衣墨发的静美女子。
墨倾岚的眼神如一缕寒光在他身上掠过,俯身将手轻轻地抚上了棺中那女子柔嫩鲜活的面颊,他当着墨飞峦的面亲将那女子脸上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逐渐揭开,其后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代容颜,不是三十年前风光嫁来筠岚的宛韶国琅月公主是谁?
墨飞峦震惊地看着那张早就被他忘掉的脸呈现在自己眼前,脚步一颤坐回了躺椅上,他杀意浓重地瞪着墨倾岚,冰雪无垠的双眼睁目圆视,如荒野雪狼令人丧胆的白瞳,“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什么时候换掉了两具尸体,不可能,你不会有机会的!”
墨倾岚掏出袖中的雪白绢帕,凝神贯注地给独孤琅月擦拭着面容,“这个问题又有什么重要性呢?左右儿臣也算圆了母后临死前的夙愿,能够让她真真正正地得父皇爱重多年,相信母后在天有灵一定是高兴的,你说呢,父皇?”
满心的怒火从体内迸射四溅,墨飞峦整个人被恨意吞灭,他怒极,发了狂就要以拔天灭地之势将水晶棺中的独孤琅月化为灰烬,在他接近独孤琅月之前,墨倾岚挥袖落掌,一招就将他震飞了数丈!
墨飞峦被击落在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他躺在地上像个野兽一般厉声长啸,形容痛苦不堪。
这一生,他不配为君,不配为夫,不配为父,更如世人所说不配为人,可是在最初最初,他真的就只想做好一个人的夫君而已。
可是上天偏偏让他降生在了帝王家,因为一时的贪心,他丢了所有。
墨倾岚没有再看他,抱着独孤琅月的尸身就出了甘泉宫。
广场上的狂风吹动他的玉袍轻袖,他将独孤琅月教给莫离,最后摸了摸母后美丽的鬟鬓,他记得小时候她的眉间总是带着浓浓的哀愁,从不见有一日释然,他那时候就在想:母后不开心,应该是因为这个国度不适合她吧!
他告诉莫离:“命人将母后的尸身送回宛韶,葬在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陵寝旁边吧!”
回了家,母后应该就会开心了。
依偎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她就依然是宛韶国最美丽最天真的琅月公主。
下一世,她不会再有这样的人生,不会再遇见不懂得珍惜她的人。
身后传来一阵喧嚣,墨倾岚回头,正见甘泉宫火光四起,烟雾漫天,他木然闭起了双眼,听着那一声凄凉决绝的笑声在半空中回**绵延,经由寒风送到他的耳畔。
他踱步回身,逆着大批赶来救火的士兵独自出了宫门。他终究,亲手送走了那个名叫“父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