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军中生变
是年秋,北原中路大军过萃秀山,兵临筠岚军事重镇——昌武。
恢弘肃穆的古城墙挺拔入天,若黛黑山峦横亘眼前,萧黎一骑绝尘至城下,叫阵叩关。
驻扎昌武的守将名唤阿达礼,大漠西凉人,生得红发长髯,身躯健硕,当年曾于水月城比武大会上一人单挑大漠十八好汉,最终被倾岚太子青眼赏识收于麾下,曾入回雪骑立有战功无数。他手持雪花双斧打马出城,开口声如洪钟,是极流利的中原话:“久闻宣沐公主麾下能兵利将无数,今日我阿达礼前来迎战,敢问阁下乃是哪位豪杰?”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萧黎!”
“原是云泽世子,”阿达礼稍稍惊讶,不想这打头阵的竟会是云泽旧皇室,心里不由一阵物是人非之感,“久闻世子大名,能有今日一战,也不辱末将了!”
他话毕,请萧黎出招,两人一骁勇矫健,一龙精虎猛,于昌武城前你来我往大战而起。
伍嘉臣列阵在后,深邃的眉眼一直盯着二人的交战,约莫两百个回合过去以后,身旁的云展紧皱着眉头问:“他们俩已经打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没分出胜负,我们要不要下令攻城。”
大军行军至今,金战蠡和赵庆绪各统兵南北两路,原昭璧虽坐镇中路,但具体的统兵行军事宜多是伍嘉臣这个中军大将来调配,事实证明,原昭璧和秦缄并没有看错他的才能,一路行军运筹帷幄,仿如为战争而生一般,他久经沙场,在萧黎和阿达礼交兵的时间里早已看出,这二人实力相当,莫说一个时辰,就是再加一天一夜,他们也未必能分出个胜负来。他猜测,阿达礼应该早已估量出萧黎的实力与他相当,与他对打实非必要。倘今日分不出胜负,明日是不是顺理成章还要继续对打?他这样做明显是想要拖延时间。
昌武乃筠岚军事重镇,内里卧虎藏龙,若要强行抵抗,北原想在一时之间拿下来实非易事。他既知北原势不可挡,又不愿消极怠动,因此既不兴师动众作无谓牺牲,又不放弃在此拖延,这蛮子,还真是个聪明又忠心的厚道人。
又一个时辰后,两人对战皆已吃力,伍嘉臣下令鸣金收兵,萧黎虽然不尽兴,但无奈只得撤军。
连续多日,皆是如此对战。
大军连续数日以平局未果班师回营,萧黎起先仰慕阿达礼骁勇之名,与他对战颇是兴致勃勃,但第二日以后他便也察觉到了阿达礼有意拖沓之意,渐渐便失了耐性,偏阿达礼为人谨密,让他一时难以想到攻克之法,这一日结束战役后颇觉不尽兴,憋闷地回了中军大营。
令萧黎没想到的是,因他一连几天臭着脸班师回营,险些引起军中将士哗变。
西征的三路大军中,原本的平策军主力皆集中于金战蠡的南路与赵庆绪的北路军队中,中路军队除原昭璧的亲卫凤羽卫外,其余皆为后加入的云泽降军与山南降军,为妨人心不齐生出乱子,所以原昭璧才亲自坐镇中军,以伍嘉臣为统军大将,萧黎和披星为左右先锋。一路走来中军虽人心凝聚相较平策军不足,却并未生出乱子,不想在昌武短短数日军中竟渐渐起了流言,说萧黎年少英雄,有万夫不当之勇,大败阿达礼本是易事,战事拖沓至今全因以伍嘉臣为首的山南军排挤云泽军,伍嘉臣是不愿萧黎立下大功才放他一人与阿达礼对战,又连续多日在他对战兴头之时鸣金收兵,故意磋磨他的耐性和战斗力,以彻底将其排挤出平策军将帅之列,多日种种皆是故意为之。
流言愈来愈烈,活活把萧黎塑造成了一个忠君爱国、满腔热血,却因身为旧国宗室之后而处境尴尬,处处被主帅“新宠”、小人伍嘉臣排挤的可怜人形象。甚有人传言待萧黎势败,云泽军将不复存焉,此时又被有心人牵扯而动,便是连建元帝与原昭璧欲借西征之机铲除云泽军中势力的话都传了出来。古来降军下场多不善矣,他们能得新朝重用出征筠岚,早是超出预料之喜,若能为摄政王报仇雪恨,便是马革裹尸亦是甘愿,何曾想过今日会有如此遭际,一时间云泽军队军心浮动,人人自危,多生离鸿覆巢之感,士气一颓不振。
面对这些谩骂,伍嘉臣简直要冤死了,不过没关系,前些日子曲冰刚刚来信给他生了个儿子,他高兴得很,才没心情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因此他请符飞胜得空帮他给儿子做了双虎头鞋,日日在大帐里看得无比开心,那神情,仿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在眼前一般,可把云展给嫌弃的,这天他实在受不了了,来给他进言:“别瞅了,你儿子飞不了,外面流言四起,再不想法子应对,恐怕就要火并了!”
天可怜见,是谁让这家伙和他陈大哥齐名的,若是陈大哥在,就这情形,早在流言产生之初就给它扼杀于无形,还会等到这军心浮动的地步,这姓伍的也就长了一副能打仗的好架子,其他和陈大哥简直不一个档次的!
伍嘉臣用食指转着儿子的虎头鞋,眼神也懒怠给他,“萧黎那小屁孩呢?让他管好自己的人不得了,本大都督避嫌!”
“避嫌?”云展要扭曲了,近乎吼一般说:“你避啥嫌?你可是中军统兵大将,现在在这营里,除了公主顶你权柄最大,甭管云泽来的还是山南来的,都是你的兵,都是平策军!大家同归一体,不分你我,你有事就让萧黎代劳,显然就没把云泽将士等同对待,叫大家如何对你信服?”
“你在教我做事?”伍嘉臣手指一停,一道眼神静静斜来,宛若利刃之锋掠过咽喉,叫云展喉咙一紧,他淡淡收回视线,把玩着虎头鞋嘴角挂上一抹邪笑,“北原未统一前,大家皆是各为其主,彼此乡音不同、习俗不同、信仰不同,如今能共融于平策军,皆因有共讨墨飞峦之志,待西征结束,散归各处,新军整编后他们自有合理去处,信服我有何用?莫非云泽将士的信服于本帅是什么好事不成?军中有公主坐镇,四国联军信服她一人足可!”
云展汗颜,他不该歧视这壑州狠人的,人家虽然整日玩世不恭,却比谁看得都透彻,他们这些人多年来为皇朝浴血奋战,得建元帝赏识信重是情理之中,人这位可是半道归顺的,建元帝虽看重其才能,但对他的信服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公主的推崇,他若想以后保全手下将士在新朝安稳度日,让建元帝和新君放心他的存在,这西征就是最大的契机,他不必过于冒头去展现自己的才能,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做个安分的大将军便是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插手安抚云泽将士的事宜,难免会有拉拢之嫌,倘若传到朝中,建元帝身边有公主可以说话,可太子会怎么想?其他王爷会怎么想?难保这些皇子和他们身边的人不生出乱子来。
这皇朝的将军不止有他们平策军一家,多年来他们凭借南征北战立下的功勋使得大家一个个将兵高爵,早就惹人眼红,等这征西最后一战结束,大家皆是未来不可限量,到时会有更多小人眼红,稍有错处恐就会被人扣上“居功自傲”“聚众作乱”的罪名,而新加入的伍嘉臣有可能就会是第一个靶子。千夫所指,无病而死,伍嘉臣深知这个道理,即便他为统兵大将,但一举一动都在咽喉分厘之间,动莫如不动。
想到这里,云展才明白人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稳握西南呢!表面洒拓不羁,实则心思深沉,内有城府,果然和他陈大哥有一拼,他得多学学,多学学!
他崇拜的眼神没逃过伍嘉臣的眼睛,对方一个眼波流转翻了翻白眼,“现在知道该去找谁了吧?”
在空气变冷前,云展默默走了。
萧黎虽然没有伍嘉臣那般深的城府,但经过这些时日,有些问题该想明白的也早就想明白了,他本想去寻原昭璧商量对策,碍于前些日子的事却不知该不该去帅帐寻她,正当他纠结之时,原昭璧让披星给他送了封信。
按兵不动——白纸上龙飞凤舞只写了这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
一连多日,他权当听不见流言,看不到人心浮动,渐渐地也看出了军中的端倪。
云展来寻他的时候,萧黎正在帐子中蹴鞠,翻滚的球在他周身飞来飞去,仿若有魔力一般被他控制于自己的四肢之间,便是一人他也玩得十分尽兴的样子,云展忍不住在心里骂这公子哥儿习气难改,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年少的时候也是这份德行,他上前一脚踢飞了蹴鞠,“玩玩玩!你就知道玩!”
萧黎猝不及防转身,露出一张臭脸,显然玩得正尽兴被忽然打断很是不快,他捡起球坐回主座,“你来干嘛?”
“干嘛?你说干嘛?你底下人现今都成什么样子了没数?”云展脸也很臭,一直以来他都是平策军里挨哥哥们教训的那个,现在可是轮到他教训人了。
萧黎早猜到云展是来干什么的,这些天尽被他和木徳这帮家伙烦死了,偏现在还不是时机摊牌,他自顾转着蹴鞠冷冷道:“你有功夫来指责我,倒不如去问问姓伍的,如今他才是中军统将,将士军心不齐,责在他不在我,纵使我底下人心浮动,也是他连日作为所致,倘他不对我有所猜忌,会有今日?”
“你……”云展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皇上和公主请你进平策军,便是要你好好统领云泽将士与大家一道共伐墨飞峦,前些日子伍大都督于阵前鸣金收兵实是看出阿达礼有意拖沓、不欲教你多费精力与其痴缠之故,你如何敢不领情?如今云泽将士因此心生不安,你不好好发挥你旧国宗室的威望凝聚人心,反倒在这里猜忌自己人,你搞没搞错?”
萧黎一把甩开这二愣子的手,“我猜忌自己人?明明是他伍嘉臣有意排挤于我,若他早知阿达礼有意拖沓,何不趁早下令攻城,何故一次次在阵前落我颜面,这分明是有意为之!”
云展气得咬牙切齿,他们平策军将领一相亲如手足,彼此团结,怎么就来了这么个不懂事的物事儿?他一脚踢开身前的方凳,气冲冲地出了萧黎的帐子。
二人的争吵很快传了出去,云泽将士闻信愈觉浮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