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萧黎冷静下来,原昭璧走进了营帐。
这是兰廷臻第一次见到北原这位赫赫有名功勋卓著的不世女将,她钗髻轻简,乌发垂云,着一袭缕金云纹红裙入门,玉体随风,裙袂轻飞,生得秾纤得中,修短合度,却全无寻常女子的柔媚娇婉,是别样的容泽旷世,骨相出挑。她清和的眉眼溢波盈华,有沉,有静,有智,有识,深沉时扫来,便有不怒自威。
他只看了一眼,将目光放回了书卷上。
萧黎短暂一愣,趴在木栏上问:“原昭璧,你既然攻破了紫荆关,就趁早杀了小爷,别想着拿我去威胁我父王!”
原昭璧冲他一笑,“你倒是聪明!只可惜本帅并不打算拿着你去威胁你父王,因为本帅只需要把你完好无损地放回去,你父王想不归顺也不行了。”
“你……”萧黎双眼一阵飘忽,才想到这女人打的什么主意。萧逸生性多疑,身边又奸佞聚集,他被俘之后如果被毫发无损地送回父母身边,萧逸势必会怀疑宁安王府私通北原,下旨抄家,到时父王为了保全一家老小,只能向北原投诚!现在就算他死在这里,如果这女人秘不外宣死讯,反说他已经投靠了北原,宁安王府依然是难逃叛国罪名。从他落到他们手里那一刻起,他们一家就没有退路了!他怎么那么蠢,这几天除了吃就是睡,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个女人的如意算盘!
原昭璧没再理会萧黎,径直走到了兰廷臻面前,“兰公子。”
兰廷臻提笔在书卷上写着批注,不冷不热道:“在下一介白身,不知公主殿下费尽心机将在下掳来有何贵干?”
原昭璧搭眼去瞧,见他手中那卷昏黄的书籍竟是多年前原沨晰游览各国时所作的一本游记——《列国纵览》,他细细地逐行精读,竟还做了许多批注,她漆黑的眼眸看着他凝神贯注的表情又深了几分,“兰公子天资聪颖,本帅为何将你掳来,你猜不到吗?”
兰廷臻笑了,纵使是冷笑,亦是君子之风,不桀不骜,他抬眉看向原昭璧,“若是想将我纳降,公主大可不必费心。”
“为何?难道今日之云泽,在公子眼中,还是昔日之云泽吗?”原昭璧道。
“今日之云泽,当然非昔日之云泽!”兰廷臻放下书卷,袖手从案前走出,他正视着原昭璧坦然道:“昔日之云泽,有摄政王执掌诸事,经纬世务,内外安谧,朝野清晏,百官放达各得其所,商民碌碌物无异议,可谓太平之世不知丧乱,终有天保期年。如今之云泽,”他稍顿,笑意中有了些微苦涩,“如今之云泽,农之耕稼艰难,商之食货流断,力强者征为丁壮,力弱者无枝可依,庙堂之上战报频仍,百官之下盘削不止,折冲之臣无罪而诛,有志之士如麋鹿独行于虎肆,转死沟壑之间!整个云泽,已是末世穷途,亡于公主之手,不过尔瞬。”
原昭璧没想到这个兰廷臻不止是聪明通透得超乎她的想象,眼界和胆直也这般不同寻常,她还没来得及继续问话,后面萧黎便开始大叫:“书呆子,你在说什么啊?就算是实话,你也不能当着这女人面说啊!”
原昭璧瞅他一眼,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实话。
她点头一笑,继续说道:“我明白了,亘古渊流东到海,万里崎岖山川险折却不改其一往无前,是志之所在。公子既然明白云泽末世已至,却还不肯归降北原,看来是内心之志,无所撼动了!”
兰廷臻拂袖坐回书案前,义正言辞道:“廷臻微末之躯,生身于父母宗恤,奉教于舅父恩师,食养于云泽黎庶,承志于当世国风,不论云泽何等天地,廷臻之志不改,否则,岂非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
“说得好!就是这个意思!”萧黎使劲给他鼓掌,第一次觉得这个书呆子的话如此中听,他扬眉吐气般的瞪着原昭璧,“我也是这样想的!”
原昭璧意料之中地点点头,早知会是这个答案,她对兰廷臻道:“兰公子,你有恒定之志,亦有济世之才,既然到了本帅手里,本帅就不会弃之不用,你可以忠于云泽,忠于万民,但我希望这个万民是天下万民,而非云泽一国之民!”
兰廷臻慢慢抬起了头望她,听她冷声道:“你以为本帅以女子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征战乱世,兼并列国,是为了成就我原氏天下?是为了铸建一姓之江山?是为了换取我一世英名?错!这天下从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却须统于一国之天下!本帅五岁经历阻雪关之乱,从尸山血海里逃出生天,在这个乱世的战火里辗转流离了十年,天下苍生是什么样子,黎民百姓是什么样子,我每一天每一夜都看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天下只有归于一统,才能让列国众生免于追亡逐北,岁岁伏尸。偏偏这场战争,武岳和山南打不起,你云泽也不会打,你们的统治者只会日日追利逐杀他国,藐视边境之患自守疆土。当初的云泽是一片繁盛,可在云泽之外还有无数水深火热之人,如今的云泽也和外面一般陷入了困路穷途,本帅便是想不打都不行了。你有经世之才,治世之用,不用于谋求万民福祉,却困于一国一家一人之心,偏贪无用之名,真是枉为世誉奇才!”
兰廷臻呼吸顿止,眼中波澜急涌,陷入无际沉默。
原昭璧没有再多说,丢下一句“望兰公子慎思为之”就离开了营帐。
萧黎紧盯着原昭璧离去的背影,心头一半热血,一半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