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卖东西。”
一个身材壮硕的男游客,在公路入口处停下车,掏出了无人机放飞,俯拍整座石经城。小姑娘却并没有走上前靠近他,去问要不要磕长头。她也没有继续缠着我们。她从石经城某一块神龛中,刮出一些色彩糖果般的小石头送给我们。我们收下了,然后犹豫着该如何回馈她——不是舍不得付钱,而是某种圣洁的语境下,我们都不想用钞票这种简单粗暴的东西打发她。
但是看着小姑娘走开,我突然于心不忍,想到车上有些食物可以赠送,便又追上去问:“你喜欢吃什么东西?”我以为她要说巧克力、饼干、糖果什么的。
没想到她说:“苹果。香蕉……橘子。”
我心下一紧:“好的,一会儿你就在出口,等等我。”
卓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对这种空****的许诺司空见惯,不抱有期待。她牵着弟弟走开了。我和小伊起身,重新围绕石经城,顺时针慢慢走完九圈。阳光普照。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临走前,我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卓玛,将苹果和橙子,还有其他所有食物都送给了她。她开心得甚至忘了说话,只是牵着弟弟的手,一直对我们挥手,告别。
石经城在后视镜里退去。我们即将回到纯粹的世俗语境里去:那里繁华又残酷,在那里,你拥有什么,你便是什么。你是你所拥有的。
而在松格玛尼石经城,我看见了一无所有。看见自在,遥远。看见对无常的无所谓与无畏。你不是你所拥有的。你只是你。
∞
细雨纷扬,国道无车,我们犹如滑行在黑色的绸缎上。松格玛尼城在我们身后消逝。我感到空气凝固着,中立而复杂的沉默,就像刚刚看完一场震撼的电影,从黑暗影厅里走出,一时间没有办法回过神来。后来的某一瞬间,车里的音乐自动跳到了陈奕迅的《十年》,我与小伊谁也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听着,忽然两个人都泪如雨下,怎么也止不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首歌了,而此时此地,离那个灯红酒绿、伤情苦意的世界如此遥远,却有什么无形之手,从那逝去的十年中散逸出来,密捕了我们。
如果每个人都因爱而痛苦,为什么不试着让它变成一件纯粹快乐的事呢。问题大约出在人之爱本身吧。人性的褶皱,容不下爱这么复杂的海洋。
世上因此有了宗教。
英国作家、神学家C。S。路易斯在《痛苦的奥秘》中探讨信仰的起源:
……当快乐存在时,人因担心失去快乐而痛苦,一旦失去快乐,人又会因为回忆快乐而痛苦……我们天天感知这个苦难世界,却要相信一个美好的确据——最终,现实将充满公义和仁慈,正因为如此,痛苦才成为问题。
但通过信仰解决问题的努力太过漫长、艰巨,人又总是倾向于寻求捷径,比如:十五块钱一个的长头。
∞
回到县城的时间是下午。阳光剧烈,扬尘四起,坏掉的路灯,没有井盖的下水孔,积着污水的路边坑。我们仿佛紧紧攥着坛城幻灭的最后一抹尘埃,不肯回到现实;心血**决定买上啤酒,藏藏掖掖地装进背包,登上色须寺后面的山坡。
转经的本地人大概极少见到外人跑到这里来,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们。那些目光总是看得人发直。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不恐惧,也无意攻击,或取悦。只是凝望着你。在森林中与俊美的野兽相遇时,也见过这种眼神。
在高处俯瞰:寺庙的屋顶,像电影结束前的最后一幕静帧,停在那里,等待字幕渐渐浮现。一座县城,棋盘一般静置云下,远处溪水蜿蜒,野餐的人们正收拾地毯离开……更远处,依稀的人居亮起几豆昏灯,每一扇窗都正发生着一些生活场景:劈柴喂马,粮食,蔬菜;点灯,祈祷,生火做饭。这是没有剧情、无始无终的生活电影。世界任何角落,都发生着。
傍晚不知不觉就降临了。一道彩虹降临在寺庙屋顶上,俨然神迹。我们怔怔站着,守着彩虹散去,直到夜色降临,还舍不得离开。在那个山坡上,从下午待到了深夜,就着一轮在云中游弋、时隐时现的月亮,我们一人点一首歌,连续不断地播放下去,直到所有的酒都喝完了,雨绝,风停,热泪也终于平息。
那天的每一首歌,都映射着某块记忆碎片。曾记得在城市的深夜,酒酣耳热之际,老朋友M问我:“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你呢?”
“我太他妈知道了。”M放下杯子,笑了起来。
“那你说。”
“爱是把他人放到自己之前。”
“你觉得呢?”此刻我问小伊同样的问题。
“爱是……”小伊停顿良久,说,“知道了,便知道了。”
“什么?”
“爱就是,一旦知道了,便知道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眼前的意境恰如废名的诗句:“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那是今生不再的夜晚。我知道我不会忘记。
[1]据说夏目漱石在与学生讨论如何翻译“Iloveyou”时,他认为日本人婉转含蓄,说“今晚月色真美”为妙。月亮(月)的日语发音是“Tsuki”,喜欢(好き)的发音是“Suki”,亦有音韵上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