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艺术家忙起来的时候,一个作家最大的作用,就是主动承担起厨师的职责。她在创造影像,而我在创造一锅热腾腾的西南乱炖——方便面火腿肠番茄黄瓜,能加的都加进去了,胜在食客饥不择食,因此赞不绝口。一顿狼吞虎咽之后,我们终于手脚热乎,全身都暖起来了。小伊帮忙收拾完毕,就回到湖边照料她的相机。
星空下湖面宛如一面黑镜。点好蜡烛,放了音乐,守着那一盆篝火,我度过一段美妙的独处时间。银河像神的锁骨,佩戴坠链,时不时掉落一颗。静静看着流星坠落,没有任何心愿相许。此时此刻,眼前这一盆篝火,已然是一种完满。
音乐放到了《镜中》。每逢星空下,总是单曲循环这首歌。张枣的诗配以李亮辰的音乐,将我们拽入南山之境,恍觉“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说起稀疏往事,眼睛也都湿过了。那样的时刻几乎不可能不想起心中所爱,即使所爱已远。
“你说,被我们想起的人,此刻在做什么呢,会知道自己正被想念着吗?”
“男性和女性是很不一样的,”小伊说,“也许到头来,都是某种幻觉……可能……大概现在他们也只是在梦中而已吧。”
不知道她所说的梦中,指的是比喻意义上的,还是字面意义上的。时间已是凌晨三点,温度骤降,防潮垫表面都积满寒露,几乎湿了。木柴快要烧完,篝火快熄了。我冷得牙齿直打战,起身回到老婆婆那里,讨了更多的柴,加进火盆,却怎么也点不燃,连打火机也因为缺氧而无法打出火星。
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难过,我固执地跪在地上,对着炭火使劲儿吹气,却搞得浓烟呛人,刺得双眼流泪不止。我真的干脆借此机会泪流不止,也不擦,就只是继续吹,继续吹,泪流不止。
跪在地上太久,草地上的湿气把裤子都渗透了。那堆篝火始终没有点燃。眼前一团模糊,冰冷的柴,完全是一个活生生的比喻,我感觉极度狼狈。人与人之间,真像生一团火,本来好好的,后来莫名其妙熄了,柴尽炭白,无论怎么吹,也再难点燃。
“以前我们也曾这样看着星空,那时候二十多岁,骑车,带上一个背包去郊外,躺在树荫下,听音乐,吃完樱桃吐出籽儿,埋在草地里,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长成樱桃树;夜里,在湖边烤一堆火……”那张照片我一直都还保存着,只是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也不知道篝火熄灭之后的那几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唯独不敢忘记,当时的月亮,星空的深情。
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只剩下头顶的银河,像是要安慰我一样,抛洒无数流星,点缀清宵。李亮辰的歌声在寒夜里飘**,“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架松木梯子。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在《天堂鸟》这部电影里,有这样一段独白的故事:
传说远古时代,所有动物都乖张不驯,难以管教。众神为了恐吓众生,便用毯子将世界裹住,让阳光进不去。地球一片黑暗,没有光,动物都很害怕。但众神不理会它们的祈祷。后来有一只勇敢的小鸟,飞上天空,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心脏都快要炸裂开来了,这是一颗反叛者的心,有着钢铁般的意志。终于,它抵达了神布下的结界,用它的喙啄破了袋子,漏出了光。
它一次次反复扑向这袋子,在布袋上面戳洞,违抗众神的旨意。众神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被它的勇气感动,决定将毯子包裹世界的时间缩短一半。就这样,这个布满了小洞的袋子,最后成了夜空。这就是星星的由来。
我常忍不住好奇,为什么星空和月亮带给人类的诗意,远远多于白昼和太阳。为什么连那个下午三点散步都要准时掐钟的古板男人,都将“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写在自己的墓碑上。为什么康德选择了星空而不是太阳呢。难道太阳不更意味着光明、公正,更像一种纯粹理性批判吗。
你告诉我,是不是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深处,星空的斑斓、广阔、黑暗、混沌……恰似我们人类自己。星空是我们内心的镜像。
∞
摩托车像烈马那样奔跑在林间的时候,我后悔了。即使自诩为一个肾上腺素上瘾者,我依然无法忍受这么危险而难受的车程。天哪,我宁愿走路。
第五次弹向空中的时候,我甚至闭上了眼睛。在一种死不瞑目的心情下,我鼓励式地问骑手:“大哥,这路这么烂,你们跑得这么溜……是骑摩托很多年了吧?”
“2年多了呢!”
依我看,这个2后面应该再加一个0才行。我只好为余生的四肢健全祈祷起来。
整整差不多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双臂因为紧紧抓住扶手而酸到抽筋。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值得的——尤其当我们真的承蒙命运垂爱,四肢健全地抵达终点的时候。
下车的地方是徒步的起点。几个本地藏族人在野温泉池子里泡澡,上身**,神态自若。绕过他们,上坡,入林,要经过最后一段徒步,才能抵达“合合海子”。
摩托车骑手说:“不远了,最多半小时就到了。”
有了过去的教训,当本地人说“不远”“最多半小时”之类,我是再也不会相信了。我们默默收拾好背包,准备摆正心态,老老实实爬山。一条牧羊犬跟了上来,全身通黑,仅仅在眉头上长了一小撮儿黄毛,可爱极了。它冲着我们不停摇尾巴。“它叫小花,”骑手说,“浪子一条,别信它,它跟每个游客都自来熟。”
高大的松柏将天空编织成蓝绿相间的密网。爬升中,每一步都伴随两次喘息,却是一种令人享受的累。大约是心理准备充分,只觉得没过多久,眼前就豁然开朗,合合海子已经到了。时间是正午,天光太亮,让林光水色少了许多层次,有点过曝了。厚厚云层如同巨型邮轮的船底,当它从我们头上游过的时候,世界就像关了灯一样,幽暗下来。等它驶过,又重新亮起。
就在这时,一群藏族男女唱着歌,端着巨大的铸铁烤架,彩色毛毡,一箩筐的牛肉、羊肉,大张旗鼓来野餐。大风中,他们生火显得如此容易。很快,柴火和牛肉的香气就飘过来了。
小伊看着他们,用艳羡至极的口吻说:“太棒了,下次我也要搞一个。”
“大烤架吗?”我几乎紧张起来,这也未免太高看我们的体力了。
“不,我说毛毡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