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古冰川地处横断山脉中段北端,岷山与邛崃山交会处,是三打古省级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保护区海拔从2800米到4800米,高山草甸分布广泛,裸岩密布,按理说,是典型的雪豹栖息地。但是2018年布设下去的第一批红外相机,却根本没有监测到雪豹的影像和踪迹,这让巡护员列甘多非常不甘心。一个人骑着自己那辆摩托车,一次次上山,检查相机数据,但内容“总是老一套”:羚牛。岩羊。又一些羚牛。岩羊。旱獭。
还是岩羊。羚牛。旱獭。
两年多来,列甘多没有放弃,依然坚持巡护,上山,不断试着调整相机位置,直到2020年4月,雪豹的影像出现在了红外相机影像中,把他高兴坏了。
因为这份确凿的证据,保护区内关于雪豹的系统化网格化监测即将展开。简单说,网格化监测就是划定某一区域,设计几条路线,规划成30m×30m的“网格”;在每个网格区域的对角线位置,以相对视角安装相机,覆盖整条样线,以便最大概率地捕获到该区域内可能出现的野生动物种群。
列甘多是一个藏族小伙子,健壮,黝黑,样貌完全符合我对一个巡护员的想象。但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发生在他身上的另一个细节:在一次巡护途中,他碰到了一头林麝,距离不过几步之遥。
林麝生性胆小,遇到人类往往惊慌失措逃跑。但这只林麝站在原地,与他静静对视了一分钟,十分冷静。列甘多被这短暂的凝视迷住了,他也停下来录了像。在视频中,能听到他一直在喃喃自语:“赶紧走,别让人抓到了……赶紧走……”
林麝的活动范围大致是固定的,如果在一个地方发现了它,下次再来很有可能再看到它。麝香是雄性林麝的“特产”,它们因此遭遇大肆捕杀,数量濒危。因此,列甘多默默地将视频存在自己手机里,也没有告诉别人这只林麝的位置。
所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不过如此了。非常巧合的是,这趟布设相机的任务,我们就被分配到列甘多这一组,和他的同事一起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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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当天,天气预报多云,小雨。凌晨五点,我们就起床,赶去集合点。清晨的雾霭一片宁静,鸟鸣如星辰那样闪烁林间。沿着一条柏油马路,往仙境般的三打古保护区深入,峭壁森然,四野如黛,一切仿佛还在梦中。
一道拐弯过后,峡谷尽失,天地豁然开朗,道旁是一片海子,镜静尘空。几座藏寨,散落山腰,与海子咫尺相望,那就是下寨、中寨了,恰如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诗句:“一座天堂在如镜的水中不可思议地摇动。”我望着那片藏寨与海子,徘徊不忍离去,小伊大概担心集合会迟到,说:“离开的时候还会经过,到时候再慢慢看吧。”
七点准时抵达保护站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在那儿了。在办公室前的院子里,大家对设备和保障物资进行分装:食物和水,急救用品,电池和相机。他们一再强调,先把相机全部调试完毕,电池安好,直接上山,到了便可以安装。
此次行动共有三条路线,我们这条线路可以开车到巡护起点,是“最轻松的”,列甘多说。但我看了一眼他们黝黑而健美的体格,心里就明白,这是对他们而言的“轻松”。何况到了海拔4000米的地方,缺氧会让速度变慢,为此我十分焦虑,害怕拖他们后腿。
路很快就没有了,沿着一条被侵蚀得只剩大石块的痕径,海拔一点点攀升。草甸上散落着一些牧场;木屋顶上飘着炊烟,牧场的入口被牛蹄反复踩踏,泥泞不堪。路上不时出现牛栏,是用几根大树干搭建的,需要人下车去,一根一根抬开,让车辆通过。
车速只有15公里,石块咬着轮胎,颠得像摇篮。我渐渐感到连发动机都因为缺氧,稍显动力不足。公里数并不长,但因为开得很慢,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巡护起点。“就在这里,对,就停这里,我们到了。”列甘多他们迫不及待跳下了车,迅速抓起背包,检查相机和电池,又塞了几块馕饼、几瓶水作路餐。
接着,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奔跑了起来——像春游的少年那样——边跑,边大声唱起了歌。这哪是人类,分明是岩羊。巡护员们脚力非凡,一天之内就能把样线跑下来,目测他们的速度应该是我的两倍以上,且不存在高反问题。
“中途经过的那处牧场,你还记得吗?”列甘多吩咐道,“一会儿你们就原路返回,去牧场那里等我们,我们下山之后就去牧场会合。你们就不要跟着上山啦!”
我有点遗憾,但老实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脚力,还是别耽误巡护员的速度为好。而小伊想亲自学习如何安装红外相机,和另一位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同事一起跟了上去,按照列甘多的意思,她们只跟到第一个安装点就返回。
我留在原地等待,顺便放飞无人机为他们拍照。这片荒原看似荒凉,实则充满生机。脚下是一片低矮的杜鹃,一株横断山绿绒蒿就在不远处,足有一肘高,嫩黄色的花瓣在一片灰黑的土石中,仿佛神降之物。我凝视着它,在云开天窗、阳光乍泄的瞬间,花瓣被照得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丝绸质感。
绿绒蒿是高山植物中最引人神往的存在,一百多年前,西方探险家和植物猎人们纷纷为之倾倒,采集它的种子,带回欧洲去栽培。如今也有许多户外爱好者专为欣赏它们,千里迢迢而来。过去我也不曾理解小小一株植物何以有这等魅力,此刻亲眼所见,不得不为之感动:在这山石冷漠、气候严酷的地带,绿绒蒿无疑象征着生命奇迹,如同一滴沙漠里的露珠。花瓣看似如此娇媚脆弱,却生长在连人类都望而却步的荒寒地带。
再抬头的时候,细雨飘来了,云比山低。大雾呈云瀑一般,自垭口流淌过来,迅速迷蒙了视野,列甘多他们的背影已经化作了小瓢虫般,快要消失在流石滩尽头。再远处的垭口上,一道道刃脊昭示着冰川侵蚀的痕迹,犹如十二把刀,插在山脊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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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我们提前抵达和列甘多约定的牧场,去迎接他们。时间是下午四点,小雨时断时续。我们坐在路边的一片草甸上,看着燎原的金黄花海在雨中颤抖。本以为至少还要等两三个小时,没想到对讲机里已经传出了动静,是列甘多的声音:他们马上就要走回终点会合处了。
很快,两个身影出现在视野,朝我们挥手,看似还远,却在几分钟内,岩羊般跳跃着,三下两下就切过了草甸,飞降到了我们眼前。“搞定啦!”列甘多蹦蹦跳跳下来,浑身淋湿,语气欢快。
我准备启动车辆,顺手把车里的矿泉水瓶丢进垃圾桶,却被他的同事阻止,“把瓶子给我吧”,说着,他便拿走了两只塑料瓶,走进旁边的一座木屋。一位羞涩的藏族女子和一个小女孩走出来迎接他。列甘多说,那是同事的妻子、女儿。夏季到了,她们从山下搬迁到牧场上来,看管牛群。
原来,瓶子是留着用来盛牛奶的。在这样朴素的生活里,一切都可以回收利用,没有任何物资是垃圾。上车前,他们都细心地在草地上反复擦拭鞋底,生怕污泥脏了车。
将近两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回到保护站。不可思议的是:列甘多并没有休息,甚至连衣服鞋子都没换,直接抱起篮球,和同事们在院子里打起了比赛,仿佛在教室坐了一天,终于奔向放学后的操场。孰能想到他们刚刚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流石滩上安装红外相机,走了一整天呢?
他们都人过中年,但笑容与身体始终有种清澈的少年感,那么洁净、那么简单。看着他们打球的身影,竟有某种宏大而宽容的顿悟,溶解了我内心淤塞已久的尘垢——生活的孤独,平静的绝望,无意义感,内卷或互耗——如此种种后现代精神困境,一百年前的黑塞就在《荒原狼》中写尽了。但那不是生活的全部面貌。如今当我们说世界,往往仅指人间,城市。但宇宙何止于此?我忽然意识到,生物多样性不仅是一个生态学术语。多样性是这颗星球的本质,宇宙的本质,也是命运、生活的本质。宇宙远远大于“人间”,远远不止“城市”:此时此刻,一只雪豹正在高山上狩猎,一群金丝猴在森林中嬉戏,一朵绿绒蒿在荒漠中摇曳……更有巡护员们,默默上山,下山,视艰苦跋涉为春游,回到院子里,打一场篮球。
这种平淡自在、朴素坦**的日子,何尝不是一种最正当的生活。那些困扰叔本华、萨特的哲学命题,在他们身上显得毫无必要。他们无意中做出的选择与行动,早已解构了存在与虚无的问题。
直到巡护结束离开此地,小伊仍然没有想起她原来的手机密码。但在这苍茫的山野之中,人会自然而然解开手机的捆绑,密码这种事彻底变得不再重要了。
半年后,我们得知那个垭口果然拍到了雪豹的画面。我想象着列甘多看到红外相机中的雪豹素材后,那副高兴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去回收相机数据的当天,天气好吗?下山后又打了篮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