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轿顶是另一座垭口,离大轿顶很近。本来毫无期待,没想到登上垭口,眼前是一道深峭的峡谷,劈裂至天边,状如一道巨大的、新鲜的伤口。九只鹰在我们头顶翱翔,那份自由,令天空都显得局促狭小。小伊查阅卫星地图,辨认出这条峡谷叫“潜龙凼”。
一阵风吹来,云开雾散,峡谷近处的桌状山显露出沉积岩纹理,像巨人的额头,布满层层皱纹。我想象那些嵌在巨人额纹中的饰品——三叶虫化石、菊石、腕足类化石——古老的特提斯海,俯冲的大陆板块。人类用“俯冲”这样的词,形容笨重的地壳耗时几千万年完成的一个慢动作。
没有什么比悬崖更具有悲剧感了。自然的神力把玩一片大陆、一片命运,就像把玩一只核桃。希腊人一定也是站在这史诗般的悬崖上,才创造出这么多神话的:看哪,那个盗火者被缚在那里,群鹰盘旋,每日啄食他的肝。[1]
“能想象吗,亿万年前,眼前就是海底啊……”我低声自言自语,小伊听了,轻轻惊叹了一声。
在所有的风景中,悬崖最令我痴迷。也许是其肉眼可见的悲剧气质,尽头感,末日感:墨尔本的十二门徒海滩,海风中的石灰岩柱,注定将一个个倒下,最终消失;苏格兰的天空岛,悬崖上挂着一道瀑布,坠入大海。总有一天,连那悬崖也会坠入大西洋。
被悬崖气质吸引的人就像托马斯·哈代,“向往倒塌的村庄,向往背对人群离开”。这个落魄的贵族活到快九十岁。长寿对普通人来说是福,对哈代来说则是苦。他被迫见证一个辉煌的时代,跌下一个又一个悬崖。
TheWound
Iclimbedtothecrest,
Aooned,
Thesu
Likeawound:
&woundofmine
Ofwhiew,
Fivennosign
Thatitpiercedmethrough。
伤痕
我爬上了山顶
雾色缭绕
日头西垂
如一个血红的伤痕
好似是我自己的
那个无人知晓的
因我不曾**
它已将我刺透
眼前的悬崖是横断山脉诞生的片段残影。关于其地质形成过程,学者李忠东是这样描述的:
当印度板块由南向北俯冲而来之时,由于受到北面华北地块和塔里木地块的阻截,难以继续向北推进,因而被迫向上生长,形成高大的喜马拉雅山脉,并导致青藏高原的整体抬升。
与此同时,南北方向的挤压,大陆物质随之向东西两端流逸,但东部却又遭到扬子地块的顽强抵抗,于是原来接近东西向的大陆被强行扭曲,发生了顺时针约90度的旋转,转而向南寻找发展空间,扬子地块向西挤压,同时也就导致地壳紧缩产生强烈的褶皱变形,于是便形成一系列南北走向的紧凑山脉。
俯冲。阻截。推进。抬升。挤压。流逸。抵抗。扭曲。旋转。再次挤压。褶皱变形。我被这一系列动词吸引了。在一个足够大的尺度上,它们听起来就像两个现代舞者的肢体语言。
下山回到驻地,竟然又赶上一场落日。金色的云海如同火山喷发,在群山之间涌**,看起来几乎发烫。天空成了上帝的壁炉,熊熊燃着,像是马上要烧到眼前来了。“我们简直是‘天气之子’,”小伊一边拍落日一边说,“想想上次那位什么也没见着的朋友……”我们几乎愧疚地笑起来了。
晚霞预示着第二天也会是好天气。果然,翌日的下山路上,晴山如翠,远水拖蓝,与来时的昏霾相比,面目全非。竟然连牦牛都消失了,让人怀疑此地又是个桃花源,出口一别,再无可能返回……这一念让我们十分不安,于是下车回望——那一刻,才惊于我们的来路,竟如此遥远、蜿蜒。只见峡深嶂远,岚烟交碧,天地大景仿若一座青铜浮雕巨制,泛着绿锈。小伊说:“这叫什么来着——‘心如宋明山水’啊。”
[1]指的是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盗火后,被宙斯惩罚,绑在高加索山,每日忍受风吹日晒和鹫鹰啄食。——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