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实在经验了好许多次。在这八个题目之中,只有末了的“神话的趣味”还比较的好一点;这并非因为关于神话更有把握,只因世间对于这个问题很多误会,据公刊的文章上看来,几乎尚未有人加以相当的理解,所以我对于自己的意见还未开始怀疑,觉得不妨略说几句。我想神话的命运很有点与梦相似。野蛮人以梦为真,半开化人以梦为兆,“文明人”以梦为幻,然而在现代学者的手里,却成为全人格之非意识的显现;神话也经过宗教的,“哲学的”以及“科学的”解释之后,由人类学者解救出来,还他原人文学的本来地位。中国现在有相信鬼神托梦魂魄入梦的人,有求梦占梦的人,有说梦是妖妄的人,但没有人去从梦里寻出他情绪的或感觉的分子,若是“满愿的梦”则更求其隐密的动机,为学术的探讨者;说及神话,非信受则排斥,其态度正是一样。我看许多反对神话的人虽然标榜科学,其实他的意思以为神话确有信受的可能,倘若不是竭力抗拒;这正如性意识很强的道学家之提倡戒色,实在是两极相遇了。真正科学家自己既不会轻信,也就不必专用攻击,只是平心静气地研究就得,所以怀疑与宽容是必要的精神,不然便是狂信者的态度,非耶者还是一种教徒,非孔者还是一种儒生,类例很多。即如近来反对太戈尔运动也是如此,他们自以为是科学思想与西方化,却缺少怀疑与宽容的精神,其实仍是东方式的攻击异端:倘若东方文化里有最大的毒害,这种专制的狂信必是其一了。不意话又说远了,与济南已经毫无关系,就此搁笔,至于神话问题说来也嫌唠叨,改日面谈罢。
北平的好坏
不佞住在北平已有二十个年头了。其间曾经回绍兴去三次,往日本去三次,时间不过一两个月,又到过济南一次,定县一次,保定两次,天津四次,通州三次,多则五六日,少或一天而已。因此北平于我的确可以算是第二故乡,与我很有些情分,虽然此外还有绍兴,南京,以及日本东京,我也住过颇久。绍兴是我生长的地方,有好许多山水风物至今还时时记起,如有闲暇很想记述一点下来,可是那里天气不好,寒暑水旱的时候都有困难,不甚适于住家。南京的六年学生生活也留下好些影响与感慨,背景却是那么模糊的,我对于龙蟠虎踞的钟山与浩**奔流的长江总没有什么感情,自从一九〇六年肩铺盖出仪凤门之后,一直没有进城去瞻礼过,虽似薄情实在也无怪的。东京到底是人家的国土,那是另外的一件事情。归根结底在现今说来还是北平与我最有关系,从前我曾自称京兆人,盖非无故也,不过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不但不是国都,而且还变了边塞,但是我们也能爱边塞,所以对于北平仍是喜欢,小孩们坐惯的破椅子被决定将丢在门外,落在打小鼓的手里,然而小孩的舍不得之情故自深深地存在也。
我说喜欢北平,究竟北平的好处在那里呢?这条策问我一时有点答不上来,北平实在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我们可以说的,大约第一是气候好吧。据人家说,北平的天色特别蓝,太阳特别猛,月亮也特别亮。习惯了不觉得,有朋友到江浙去一走,或是往德法留学,便很感着这个不同了。其次是空气干燥,没有那泛潮时的不愉快,于人的身体总当有些益处。民国初年我在绍兴的时候,每到夏天,玻璃箱里的几本洋书都长上白毛,有些很费心思去搜求来的如育珂的《白蔷薇》,因此书面上便有了“白云风”似的瘢痕,至今看了还是不高兴。搬到北京来以后,这种毛病是没有了,虽然瘢痕不会消灭,那也是没法的事。第二,北平的人情也好,至少总可以说是大方。大方,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里边包含着宽容与自由。我觉得世间最可怕的是狭隘,一切的干涉与迫害就都从这里出来的。中国人的宿疾是外强中干,表面要摆架子,内心却无自信,随时怀着恐怖,看见别人一言一动,便疑心是在骂他或是要危害他,说是度量窄排斥异己,其实是精神不健全的缘故。小时候遇见远亲里会拳术的人,因为有恃无恐,取人己两不犯的态度,便很显得大方,从容。北平的人难道都会打拳,但是总有那么一种空气,使居住的人觉得安心,不像在别的都市仿佛已严密地办好了保甲法,个人的举动都受着街坊的督察,仪式起居的一点独异也会有被窥伺或告发的可能。中国的上上下下的社会都不扫自己门前的雪,却专管人家屋上的霜,不惜踏碎邻家的瓦或爬坍了墙头,因此如有不是那么做的,也总是难得而可贵了。从别一方面说,也可以说这正是北平的落伍,没有统制。不过天下事本不能一律而论,有喜欢统制人或被统制的,也有都不喜欢的,这有如宗教信仰,信徒对了菩萨叩头如捣蒜,用神方去医老太爷的病,在少信的人无妨看作泥塑木雕的偶像,根据保护信教自由的法令,固然未便上前捣毁,看了走开,回到无神的古庙去歇宿,只好各行其是耳。
北平也有我所不喜欢的东西,第一就是京戏。小时候看过些敬神的社戏,戏台搭在旷野中间,不但看的人自由来去,锣鼓声也不大喧闹,乡下人又只懂得看,即使不单赏识斤斗翻得多,也总要看这里边的故事,唱得怎么是不大有人理会的。乙巳(一九〇五)的冬天与二十三个同学到北京练兵处来应留学考试,在西河沿住过一个月,曾经看了几次戏,租看的红纸戏目,木棍一样窄的板凳,台上扮演的丫鬟**,都还约略有点记得。查那时很简单的北行日记,还剩有这几条记录:
十二月初九日,下午偕公岐采卿椒如至中和园观剧,见小叫天演时,已昏黑矣。
初十日,下午偕公岐椒如至广德楼观剧,朱素云演《黄鹤楼》,朱颇通文墨云。
十六日,下午同采卿访榆荪,见永嘉胡俨庄君,同至广德楼观剧。
三十二年中人事变迁得很多,榆荪当防疫处长,染疫而殁,已在十多年前,椒如为渤海舰队司令,为张宗昌所杀,徐柯二君亦久不通音信了,我自己有三十年以上不曾进戏园,也可以算是一种改变吧。我厌恶中国旧剧的理由有好几个。其一,中国超阶级的升官发财多妻的腐败思想随处皆是,而在小说戏文里最为浓厚显著。其二,虚伪的仪式,装腔作势,我都不喜欢,觉得肉麻,戏台上的动作无论怎么有人赞美,我总看了不愉快。其三,唱戏的音调,特别是非戏子的在街上在房中的清唱,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与八股鸦片等有什么关系,有一种麻痹性,胃里不受用。至于金革之音,如德国性学大师希耳息茀尔特在他的游记《男与女》第二十四节中所说,“乐人在铜锣上打出最高音”,或者倒还在其次,因为这在中国不算最闹也。游记同节中云:
中国人的听觉神经一定同我们构造得不同,这在一个中国旅馆里比在中国戏园还更容易看出来。
由是观之,铜锣的最高音究竟还是乐人所打的,比旅馆里的通夜蜜蜂窠似的哄哄然终要胜一筹也。
我反对旧剧的意见不始于今日,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自己避开戏园就是了,也本不必大声疾呼,想去警世传道,因为如上文所说,趣味感觉各人不同,往往非人力所能改变,固不特鸦片小脚为然也。但是现在情形有点不同了,自从无线电广播发达以来,出门一望但见四面多是歪斜碎裂的竹竿,街头巷尾充满着非人世的怪声,而其中以戏文为多,简直使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硬听京戏不可,此种压迫实在比苛捐杂税还要难受。中国不知从那一年起,唱歌的技术永远失传了,唐宋时妓女能歌绝句和词,明有擘破玉、打草竿、挂枝儿等,清朝窑姐儿也有窑调的小曲,后来忽地消灭,至今自上至下都只会唱戏,我无闲去打茶围,惭愧不知道八大胡同唱些什么,但看酒宴余兴,士大夫无复念唐诗或试帖者,大都高歌某种戏剧一段,此外白昼无聊以及黑夜怕鬼的走路人口中哼哼有词,也全是西皮二黄而非十杯酒儿,可知京戏已经统制了中国国民的感情了。无线电台专门转播戏园里的音乐正无足怪,而且本是很顺舆情的事,不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要叫我硬听这些我所不要听的东西,即使如德国老博士在旅馆一样用棉花塞了耳朵孔也还是没用,有时真使人感到道地的绝望。俗语云,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中国人很有这样精神,大家装上无线电,那些收音机却似乎都从天桥地摊上买来的,恐怕不过三四毛一个,发出来的声音老是那么古怪,似非人间世所有。这不但是戏文,便是报告也都是如此,声音苍哑涩滞,声调局促呆板,语句固然难听懂,只觉得嘈杂不好过。看画报上所载,电台里有好几位漂亮的女士管放送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口,为什么我们现在所听见的总是这样难听的古怪话呢。我有时候听了不禁消极,心想中国话果真是如此难听的一种言语么?我不敢相信,但耳边听着这样的话,实在觉得十分难听。我想到,中国现今各方面似乎都缺少人。我又想到,中国接收外来文化往往不善利用,弄得反而丑恶讨厌。无线电是顶好的一个例。这并不限定是北平一地方的事,但是因北平的事实而感到,所以也就算在他的账上了。
游日本杂感
我的再到日本与第一次相隔九年,大略一看,已觉得情形改变了不少。第一是思想界的革新,一直从前本来也有先觉的议论家和实行家,只是居极少数,常在孤立的地位,现在的形势,却大抵出于民众的觉醒,所以前途更有希望。我以为明治的维新,在日本实是一利一害。利的是因此成了战胜的强国,但这强国的教育,又养成一种谬误思想,很使别人受许多迷惑,在自己也有害。这道理本极了然,近来各方面发起一种运动,便想免去这害。其实也不单为趋利避害起见,正是时代精神的潮流,谁也不能违抗。所以除了黎明会福田博士的日本主义之外,也颇有不再固执国家主义的人,大学生的新人会尤有新进锐气。日本思想界情形,似乎比中国希望更大,德谟克拉西的思想,比在“民主”的中国更能理解传达,而且比我们也更能觉察自己的短处,这在日本都是好现象。但如上文所说,日本因为五十年来德国式的帝国主义教育,国民精神上已经很受斲丧,中国却除了历史的因袭以外,制度教育上几乎毫无新建设,虽然得不到维新的利,也还没有种下什么障碍,要行改革可望彻底。譬如建筑,日本是新造的假洋房,中国却还是一片废址,要造真正适于居住的房屋,比将假洋房修改,或者更能得满足的结果。我们所希望的,便是不要在这时期再造假洋房,白把地基糟塌。幸而从时势上看来,这假洋房也断然不能再造,不过我们警告工程师,请他们注意罢了。六月间美国杜威博士在北京讲演教育,也说到这一事。杜威博士到中国才几礼拜,就看出中国这唯一的优点,他的犀利的观察,真足教我们佩服了。
日本近来的物价增加,是很可注意的事。白米每石五六十元,鸡蛋每个金七八钱,毛豆一束七十余钱,在中国南方只值三四分银罢了。大约较七八年前百物要贵到三倍,然而人民的收入不能同样增加,所以很觉为难,所谓无产阶级的“生活难”的呼声,也就因此而起了。若在东京并且房屋缺乏,雇工缺乏,更是困难。几个人会见,总提起寻不到住房的苦,使女的工钱从前是两三元,现在时价总在六七元以上,尚且无人应雇,许多人家急于用人,至于用悬赏的方法,倘若绍介所能为他寻到适用的使女,除报酬外,另给赏金十元。欧战时候,有几种投机事业,很得利益,凭空出了大大小小的许多成金(Narikin即暴发财主),一方面大多数的平民却因此在生活上很受影响。平常佣工度日的人,都去进了工场,可以多得几文工资,所以工人非常增加,但现在的工场生活,也决不是人的正当生活,而且所得又仅够“自手至口”(大抵独身的人进了工场,所得可以自养,有家眷的男子便不够了)。因此罢业罢工,时有所闻。我在东京最后这几天,正值新闻印刷工同盟罢工,多日没有报看,后来听说不久解决,职工一面终于失败,这也本是意中事,无足怪的。日本近来对于劳动问题也渐渐注意,但除了几个公正明白的人(政府及资本家或以为是危险人物,也未可知)以外,多还迷信着所谓温情主义,想行点“仁政”,使他们感恩怀惠,不再胡闹。这种过时的方策,恐怕没有什么功效,人虽“不单靠着面包生活”,然而也少不了面包,日本纵然讲武士道,但在现今想叫劳动者枵腹从公,尽臣仆之分,也未免太如意了。
人常常说,日本国民近来生活程度增高,这也是事实。贵族富豪的奢侈,固然日甚一日,还有一班官吏与绅士之流,也大抵竭力趋时,借了物质文明来增重他的身价,所以火车一二等的乘客,几乎坐席皆满,心里所崇拜的虽然仍是武士与艺妓,表面上却很考究,穿了时式洋服,吃大菜,喝白兰地酒,他们的生活程度确是高了。但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一等乘客固然无一不是绅士,到了二等,便有穿和服,吃辨当的人了;口渴时花一枚五钱的白铜货买一壶茶喝,然而也常常叫车侍拿一两瓶汽水。若在三等车中,便大不同,有时竟不见一个着洋服(立领的也没有)的人,到了中午或傍晚,也不见食堂车来分传单,说大餐已备,车侍也不来照管,每到一个较大的站,只见许多人从车窗伸出头去,叫买辨当及茶,满盘满篮的饭包和茶壶,一转眼便空了,还有若干人买不到东西,便须忍了饥渴到第二站。卖食物的人,也只聚在三等或二等窗外,一等车前决不见有卖辨当的叫喊,因为叫喊了也没有人买。穿了Frockcoat,端坐着吃冷饭,的确有点异样,从“上等”人看来,是失体统的,因此三等乘客纵使接了大餐的传单,也照样不敢跑进食堂里去。(别的原因也或为钱,或怕坐位被人占去。)这各等车室,首尾相衔的接着,里面空气却截然不同,也可以算得一件奇事了。但由我看来,三等车室虽然略略拥挤,却比一等较为舒服,因为在这一班人中间,觉得颇平等,不像“上等”人的互相轻蔑疏远。有一次我从门司往大阪,隔壁的车位上并坐着两个农夫模样的人,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朝鲜人,看他们容貌精神上,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朝鲜的农人穿了一身哆啰麻的短衫裤,留着头发梳了髻罢了。两人并坐着睡觉,有时日本人弯过手来,在朝鲜人腰间碰了一下,过一刻朝鲜人又伸出脚来,将日本人的腿踢了一下,两人醒后各自喃喃的不平,却终于并坐睡着,正如淘气的两个孩子,相骂相打,但也便忘了。我想倘使这朝鲜人是“上等”人,走进一等室,端坐在绅士队中,恐怕那种冰冷的空气,更要难受。波兰的小说家曾说一个贵族看人好像是看一张碟子,我说可怕的便是这种看法。
日本有两件事物,游历日本的外国人无不说及,本国人也多很珍重,就是武士(Samurai)与艺妓(Geisha)。国粹这句话,本来很足以惑人,本国的人对于这制度习惯了,便觉很有感情,又以为这种奇事的多少,都与本国荣誉的大小有关,所以热心拥护;外国人见了新奇的事物,不很习惯,也便觉很有趣味,随口赞叹,其实两者都不尽正当。我们虽不宜专用理性,破坏艺术的美,但也不能偏重感情,乱发时代错误的议论。武士的行为,无论做在小说戏剧里如何壮烈,如何华丽,总掩不住这一件事实,武士是卖命的奴隶。他们为主君为家名而死,在今日看来已经全无意义,只令人觉得他们做了时代的牺牲,是一件可悲的事罢了。艺妓与游女是别一种奴隶的生活,现在本应该早成了历史的陈迹了,但事实却正相反,凡公私宴会及各种仪式,几乎必有这种人做装饰,新吉原游廓的夜樱,岛原的太夫道中(太夫读作Tayu,本是艺人的总称,后来转指游女,游廓旧例,每年太夫盛装行道一周,称为道中),变成地方的一种韵事,诗人小说家画家每每赞美咏叹,流连不已,实在不很可解。这些不幸的人的不得已的情况,与颓废派的心情,我们可以了解,但决不以为是向人生的正路,至于多数假颓废派,更是“无病呻吟”,白造成许多所谓游**文学,供饱暖无事的人消闲罢了。我们论事都凭个“我”,但也不可全没杀了我中的“他”,那些世俗的享乐,虽然满足了我的意,但若在我的“他”的意识上有点不安,便不敢定为合理的事。各种国粹,多应该如此判断的。
俄国诗人Balimon氏二年前曾游日本,归国后将他的印象谈在报上发表,对于日本极加赞美,篇末说:“日本与日本人都爱花。——日出的国,花的国。”他于短歌俳句锦绘象牙细工之外,虽然也很赏赞武士与艺妓,但这一节话极是明澈——
日本人对于自然,都有一种诗的崇拜,但一方面又是理想的勤勉的人民。他们很多的劳动,而且是美术的劳动。有一次我曾见水田里的农夫劳作的美,不觉坠泪。他们对于劳动对于自然的态度,都全是宗教的。
这话说得很美且真。《星期评论》八号季陶先生文中,也有一节说——
只有乡下的农夫,是很可爱的。平和的性格,忠实的真情,朴素的习惯,勤俭的风俗,不但和中国农夫没有两样,并且比中国江浙两省乡下的风习要好得多。
我访日向的新村时,在乡间逗留了几日,所得印象也约略如此。但这也不仅日本为然,我在江浙走路,在车窗里望见男女耕耘的情形,时常生一种感触,觉得中国的生机还未灭尽,就只在这一班“四等贫民”中间。但在江北一带,看男人着了鞋袜,懒懒的在黄土上种几株玉蜀黍,却不能引起同一的感想,这半因为单调的景色不能很惹诗的感情,大半也因这工作的劳力不及耕种水田的大,所以自然生出差别,与什么别的地理的关系是全不相干的。
我对于日本平时没有具体的研究,这不过临时想到的杂感,算不得“觇国”的批评。我们于日本的短处加之指摘,但他的优美的特长也不能不承认,对于他的将来的进步尤有希望。日本维新前诸事多师法中国,养成了一种“礼教”的国,在家庭社会上留下种种祸害,维新以来诸事师法德国,便又养成了那一种“强权”的国,又在国内国外种下许多别的祸害。现在两位师傅——中国与德国——本身,都已倒了,上谕家训的“文治派”,与黑铁赤血的“武力派”,在现今时代都已没有立脚的地位了,日本在这时期,怎样做呢?还是仍然拿着两处废址的残材,支拄旧屋?还是别寻第三个师傅,去学改筑呢?为邻国人民的利益计,为本国人民的利益计,我都希望——而且相信日本的新人能够向和平正当的路走去。第三个师傅当能引导人类建造“第三国土”——地上的天国——实现人间的生活,日本与中国确有分享这幸福的素质与机会。——这希望或终于是架空的“理想”,也未可知,但在我今日是一种颇强固的信念。
我写下这个题目,便想起谷崎润一郎在《摄阳随笔》里的那一篇《忆东京》来。已有了谷崎氏的那篇文章,别人实在只该搁笔了,不佞何必明知故犯的来班门弄斧呢。但是,这里有一点不同。谷崎氏所忆的是故乡的东京,有如父师对于子弟期望很深,不免反多责备,虽然溺爱不明,不知其子之恶者世上自然也多有。谷崎文中云:
看了那尾上松之助的电影,实在觉得日本人的戏剧,日本人的面貌都很丑恶,把那种东西津津有味的看着的日本人的头脑与趣味也都可疑,自己虽生而为日本人却对于这日本的国土感觉到可厌恶了。
从前堀口大学有一首诗云:
在生我的国里
反成为无家的人了。
没有人能知道罢——
将故乡看作外国的
我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