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02
汪然明所感慨的,是西湖的盛衰和家国的兴亡;寅恪先生所哀叹的,主要是明清以来文化神州的沦丧,西湖不过是如汪氏的一叶“雨丝风片”小舟而已。《别传》第二章叙论河东君与陈子龙的关系,考证出卧子因河东君而病过四次,每次都有诗作寄怀,有的正好作于七夕之日。明南都倾覆后牧斋降清北迁,滞留燕京,也写有一首《丙戌七夕有怀》诗,同为怀念河东君,与卧子已有所不同。寅恪先生至为感慨,写道:“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133]
特别是《别传》卷前和穿插于具体篇章中的一些题诗,尤集中表现出寅恪先生的家国之思与兴亡之感:
如花眷属惭双鬓,
似水兴亡送六朝。[134]
红豆有情春欲晚,
黄扉无命陆终沉。[135]
推寻衰柳枯兰意,
刻画残山剩水痕。[136]
明清痛史新兼旧,
好事何人共讨论。[137]
兴亡江左自关情,
远志休惭小草名。[138]
好影育长终脉脉,
兴亡遗恨向谁谈。[139]
佳人谁惜人难得,
故国还怜国早倾。[140]
兴亡旧事又重陈,
北里南朝恨未申。[141]
这些一咏三叹的诗句,一方面可见出《别传》作者的史笔诗心,另一方面反映出寅恪先生的家国兴亡哀痛之思是何等强烈。“辨兴亡”[142],是史家的职责;兴亡感,是史家的良心。如果我们得出结论,说《柳如是别传》一书,最集中地表现了中国大史家陈寅恪先生的史学责任、史学观念、史学精神和治史方法,恐怕没有详读过此书的同道会提出反证意见。
九
至于明清递嬗、家国兴亡的原因,寅恪先生无意在《别传》中作刻板的探讨,或用一个现成的公式给以抽象的说明,而是唯唯否否,把答案留给今天并后世的读者。请看他的论述:
呜呼!建州入关,明之忠臣烈士,杀身殉国者多矣。甚至北里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悬海外之云(指延平王),目断月中之树(指永历帝),预闻复楚亡秦之事者。然终无救于明室之覆灭,岂天意之难回,抑人谋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143]
笔者认为寅恪先生只是循史家之惯例在“究天人之际”,并没有对问题本身做出回答,他也不想做出明确回答。明清史事纷繁,党派襄夺惨烈,门户怨毒深重,内忧外患频仍,各种矛盾交织,终酿成甲申之变与乙酉之变。历史是已发生之事实,史家无须设想历史上某人某事如不出现将如何。况且国事如同人事,偶然因素缠绕其中,利弊得失,简错百端,甚难言也。史识如寅恪先生,在缕陈史事的同时只叹兴衰,不作解人,正复情理之常。
不过,寅恪先生执着地认定,历史上朝代的兴衰、政权的更迭,是个历史性的变化过程。后面的果,有前面的因。兴亡之事,有以渐也。明之亡与清之亡,都是如此。可哀痛者,在于当世之人不明此义,常常杯酒欢歌中已酿成大祸。《别传》第一章,自述著书缘起尝言:“寅恪少时家居江宁头条巷。是时海内尚称乂安,而识者知其将变。寅恪虽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触,因欲纵观所未见之书,以释幽忧之思。”[144]达世知变的历史直觉,早在童幼时期,寅恪先生即已蓄萌而成。所谓史学天才之因子,固成因于前学问阶段,应非虚言。以释证陈柳、钱柳情爱因缘的有关诗作为撰述重点的《柳如是别传》,征引的南国胜流的作品,多到不知凡几;但其中寅恪先生最重视的我以为是河东君的《金明池·咏寒柳》一词,题旨需要,特全文引录如下: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腰瘦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特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145]
这首词的关键词是“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河东君之意,当然是从己身出发,遥忆当初与陈子龙等几社胜流交好之时,陈、宋、李诸人为自己所作的有关春闺风雨的艳词,遂成今日飘零秋雨之预兆。所以不免“暗伤如许”。这应该是“今典”的连接绾合之处。但寅恪的释证没有停留在此一层面,进而引发论之:“‘酿成’者,事理所必致之意。实悲剧中主人翁结局之原则。古代希腊亚力斯多德(亚里士多德——编者注)论悲剧,近年海宁王国维论红楼梦,皆略同此旨。然自河东君本身言之,一为前不知之古人,一为后不见之来者,竟相符会,可谓奇矣!至若瀛海之远,乡里之近,地域同异,又可不论矣。”[146]河东君抒写自身情怀的语词,竟与东西哲人的悲剧学理念暗合无间,怎能不引起寅恪先生的格外重视呢?
但寅老看中此词,似有更深层的原因。鄙意以为,他是用此关键词,象征明之灭亡和清之灭亡,也许还包括民国政权的覆亡。所以才有“明清痛史新兼旧”之说。当然也含有他自己家族戊戌之后惨遭不幸的悲剧感喟。“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当然,当然。寅恪的祖父陈宝箴,被曾文正公叹为“海内奇士”,一八九五至一八九八年主持湖南新政,走在晚清改革潮流的最前列。他的父亲散原老人,是“清末四公子”之一,风骨嶙峋,名扬海宇。戊戌惨剧,陈氏父子先遭罢革,陈宝箴复被慈禧赐死。“家国旧情”与“兴亡遗恨”交织在一起。《别传》的兴亡之感与兴亡之叹,其深层意涵,倘在斯欤!倘在斯欤!因此河东君的《金明池·咏寒柳》一词,可以看作是《柳如是别传》的主题曲。职是之故,寅恪先生才把他的著作,取名为《金明馆丛稿》和《寒柳堂集》,可见其寄意寓怀之深。
再来看钱牧斋己身命运的顺逆遭际。钱之为人热中懦怯,仕途一再受挫,明万历三十八年二十九岁时,与韩敬争状元失败,仅得探花;崇祯元年四十七岁与温体仁、周延儒争宰相又失败,并因此获谴。但崇祯十三年与陈子龙、谢象三争河东君获得成功。寅恪先生说牧斋“三十年间之积恨深怒,亦可以暂时泄息矣”[147]。但越三年即有甲申之变,清兵入关,崇祯帝缢死煤山,南明小朝廷于是建立,因马士英的荐引,牧斋再次成为朝臣,使得河东君也感到颇为得意。可惜随即又有乙酉之变,南都倾覆,牧斋降清,从此一生被打成两撅,落得逢迎马、阮奸党,终成汉奸的骂名。寅恪先生析论说:“瑶草之起废,由于圆海,而牧斋之起废又由于瑶草。瑶草既难不与圆海发生关系,牧斋自更不能不直接与瑶草,间接与圆海断绝联系。世情人事,如铁锁连环,密相衔接,惟有恬淡勇敢之人,始能冲破解脱,未可以是希望于热中怯懦之牧斋也。”[148]
寅恪先生论钱柳因缘,有“三死”之说[149],寓意颇深长。第一死为南都倾覆,河东君劝牧斋死,牧斋谢不能;第二死为牧斋遭黄毓祺案,几濒于死,而河东君使之脱死;第三死为牧斋既病死,而河东君不久即从之而死。如牧斋依河东君之劝,效陈子龙双双死节,则历史上的钱牧斋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就河东君一方而言,真正倾心相爱的是陈卧子,但不得不舍弃,而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主动访半野堂,当时牧斋五十九岁,卧子三十三岁,河东君二十三岁。顺治二年乙酉南都倾覆,河东君二十八岁,三年丙戌卧子殉国死,年三十九岁,河东君二十九岁。顺治五年戊子牧斋遭黄毓祺案,河东君年三十一岁。寅恪先生说:“由是言之,河东君适牧斋,可死于河东君年二十九,或三十一之时,然俱未得死。河东君若适卧子,则年二十九时,当与卧子俱死,或亦如救牧斋之例,能使卧子不死。但此为不可知者也。”[150]随即进一步发为感慨:“呜呼!因缘之离合,年命之修短,错综变化,匪可前料。属得属失,甚不易言。河东君之才学智侠既已卓越于当时,自可流传于后世,至于修短离合,其得失之间,盖亦末而无足论矣。”[151]寅老昔年撰《王观堂先生挽词》,结尾有句:“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152]意旨可与论河东君事相证发。人事无常,修短殊列,尚且不可逆料,况朝代递变、家国之兴废乎?
十
陈寅恪先生昔年论韩愈的《石鼎联句诗并序》和《毛颖传》,尝赞其文备众体,史才、诗笔、议论并见。[153]今观《柳如是别传》,可说是熔史才、诗笔、议论于一炉的文备众体的典范。既是笺诗证史的学术著作,又是为人物立传的传记文学,又是借传修史的历史著作。实际上是寅恪先生自创的一种学术新文体。如果说《论再生缘》是这种文体的一种尝试,《柳如是别传》则是这种新文体的完成。《别传》稿竟说偈曰: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
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
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
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154]
可见寅恪先生对《别传》的文体特征早已了然于胸,综合运用传、论、述、证的方法进行撰写带有自觉性。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论再生缘》一文,亦每每谈到文章体例及思想与文章的关系。他称赞庾信《哀江南赋》在六朝长篇骈俪文中为第一,汪彦章代皇太后告天下手书在赵宋四六文中为第一。所以如此,是因为:“庾汪两文之词藻固甚优美,其不可及之处,实在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而其所以能运用此情感,融化贯通无所阻滞者,又系乎思想之自由灵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由灵活之人始得为之。非通常工于骈四俪六,而思想不离于方罫之间者,便能操笔成篇也。”[155]妙哉“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这不是在自我概括《柳如是别传》这部大著述的史学特征吗?而“必思想自由灵活之人始得为之”,不也是寅老学术理念和著述精神的真实写照吗?
庚午二月初一日于京华无梦斋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