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侍郎,兵部侍郎,徐徐云尔[17]
“徐氏父子”指礼部侍郎徐致靖,和他的在湖南任学政的公子徐研甫,都因参与变法遭遣。“陈氏父子”自然指的是陈宝箴和陈三立。“兵部侍郎”云云,是由于清廷规定,巡抚例加兵部侍郎衔。另外还有一副对联,系王闿运《湘绮楼日记》所载,实专攻陈三立,曰:“不自陨灭,祸延显考。”[18]意谓陈宝箴的遭遣,是陈三立遗祸的结果。事实当然不是如此,若说推动湖南新政,陈宝箴的态度比陈三立还要坚决。只不过由此可见守旧势力对持渐变主张的义宁父子嫉恨之深。而激进变革者如谭嗣同,当湖南新政行进中已流露出对陈三立的不满。[19]
戊戌以后之近代中国历史虽然没有按散原预想的路线走,却一再证明他的渐变主张不失为保存国脉的至理名言。欧阳竟无大师的《散原居士事略》,对1922年梁启超与散原的一次会面有所记载,行文甚蕴藉有趣。这是戊戌之后两位“湘事同志”的第一次会面,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年,因而不免“唏嘘长叹”,“触往事而凄仓伤怀”。这时的梁任公,与散原的思想已经相当靠近了。但彼此之间的话语似乎不多,只互相称赞了一番蔡松坡。任公说:“蔡松坡以整个人格相呈,今不复得矣。”散原说:“蔡松坡考时务学堂,年十四,文不通,已斥,予以稚幼取之。以任公教力,一日千里,半年大成,今不可复得矣。”欧阳建议任公“放下野心,法门龙象”。散原说:“不能。”任公则默然。[20]事隔二十年,散原仍洞察深微,知人见底,识见、境界终高人一筹。以散原的心胸,绝不是“封建遗老”四个字所能概括的。
事实上,1904年西太后下诏赦免戊戌获罪人员未久,便有疆吏荐请起用陈三立,但三立坚辞不就,宁愿“韬晦不复出,但以文章自娱,以气节自砥砺,其幽忧郁愤,与激昂磊落慷慨之情,无所发泄,则悉寄之于诗”[21]。民国以后,很快就剪去辫子,“与当世英杰有为之士亦常相往还”,未尝以遗老自居。他赞许蔡松坡,主要由于松坡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豪侠肝胆,义动九州。今存《散原精舍诗》里,明确透漏出反对袁世凯称帝的诗就有多首,如《上赏》《使者》《双鱼》《玉玺》《旧题》《史家》六绝句[22],即是为嘲讽袁氏称帝的闹剧而作。紧接着写于民国五年(1916年)年初的《丙辰元旦阴雨逢日食》,至有“蚀日愁云里,儿童莫仰天”[23]之句,其反对袁氏倒行逆施的态度甚明。而《雨夜写怀》的结句则为:“只对不臣木,青青牖下松。”[24]直是以窗前的青松自譬,无论如何坚决不买袁氏的账了[25]。写到这里,不妨稍及一当时的时事掌故,即戊戌后讽刺散原“不自陨灭,祸延显考”的王闿运,虽当时已逾八十高龄,却扮演了支持“洪宪”的“耆硕”的角色。
盖散原的“家国”之情,终其一生未尝稍减。1931年日人占领东北,次年发动沪战,寓居岵岭的散原日夕不宁,一天晚上在梦中突然狂呼杀日本人,[26]全家惊醒。1937年卢沟桥事变,北京再次遭劫,散原忧愤益甚,终致病,拒不服药而死。而当生病的时候,听到有人说中国打不过日本,散原立即予以驳斥:“中国人岂狗彘不若?将终帖然任人屠割也?”[27]再不与此种人交接一言。欧阳竟无大师对散原的评价是:“改革发源于湘,散原实主之。散原发愤不食死,倭虏实致之。得志则改革致太平,不得志则抑郁发愤,而一寄于诗,乃至丧命。彻终彻始,纯洁之质,古之性情肝胆中人。发于政,不得以政治称;寓于诗,而亦不可以诗人概也。”[28]这是我所见到的对散原老人的最准确无误的评价。可惜当时后世不理解散原的人多。这就是陈寅恪先生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自己的“身世”,并要辨别清楚百年中国的“兴亡遗恨”的原因。
职是之故,陈寅恪所说的“身世”,主要指义宁陈氏一家在近代中国的遭逢际遇,这里面隐忍着他们祖孙三代的极为深挚的“家国”之情。所以寅恪的诗中,在提到“家国”的时候,常常与湖南联系起来,如“家国沅湘总泪流”、“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等等。散原的诗,也每每“家国”并提,如“百忧千哀在家国,激**骚雅思荒**”[29],“旋出涕泪说家国,倔强世间欲何待”[30],“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31],“满眼人才投浊流,家国算馀谈舌掉”[32],“羁孤念家国,悲恼互奔凑”[33],“茫茫家国梦痕存,片念已教干浪澣”[34],“时危家国复安在,莫立斜阳留画图”[35],“发为文章裨家国,祇供穷海拾断梦”[36],“家国忽忽同传舍,不烦残梦续南柯”[37],“家国祗馀伤逝泪,乌号记堕小臣前”[38],“收拾家国一团蒲,非忏非悟佛灯映”[39],“十年家国伤心史,留证巫阳下视时”[40],“泪边家国谁能问,杯底乾坤且自多”[41],等等。甚至在文章中,如《代李知县湘乡乐舞局记》一文,因讲到歌咏舞蹈的功能,也说“其作用有洁治其身心,以备家国无穷之用”[42]。正如王逸塘氏所说:“散原集中,凡涉崝庐诸作,皆真挚沉痛,字字如进血泪,苍茫家国之感,悉寓于诗,洵宇宙之至文也。”[43]
由兹可见散原老人的“家国之情”,与其子寅恪相比,不仅未惶稍让,尚且有所过之。
实则义宁父子的“家国”之思如出一辙。如果说戊戌事败之时,寅恪尚处稚龄,刚八九岁,对祖父与父亲的主张不会有深的理解,后来长大成人,四海问学,历经故国的种种变局,己身经验逼使他不能不向陈宝箴、陈三立的思想认同。1945年夏天,他在《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一文的结尾部分,说出了积郁多年、“噤不得发”的思想。他写道:
自戊戌政变后十余年,而中国始开国会,其纷乱妄谬,为天下指笑,新会所尝目睹,亦助当政者发令而解散之矣。自新会殁,又十余年,中日战起。九县三精,飚回雾塞,而所谓民主政治之论,复甚嚣尘上。余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盖验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是以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时势,噤不得发。因读此传,略书数语,付稚女美延藏之。美延当知乃翁此时悲往事,思来者,甚忧伤苦痛,不仅如陆务观所云,以元祐党家话贞元朝士之感已也。[44]
南宋大诗人陆游的祖父陆佃,是北宋改革家王安石的门人,少年时期曾跟随王安石学经学,但在变革问题上与临川的意见不尽相同,后来名列反王安石的元祐党人碑。王安石死后,他又率诸生前往哭祭,而不怕当朝宰相司马光的打击。这种情况,和陈宝箴、陈三立在戊戌变法中的处境颇相类。所以寅恪经常以陆游自比。1927年撰《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已有“元祐党家惭陆子”[45]的句子。1958年写康有为《百岁生日献词》,又哀叹:“元祐党家犹有种,平泉树石已无根。”[46]1945年寅恪先生卧病英伦医院,听读熊式一的英文小说《天桥》,因书中涉及戊戌年间李提太摩传教士上书一事,所以回忆起1902年随长兄陈师曾赴日本留学,在上海遇到李提太摩,李曾用中文说过“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的话。依此该诗中有句:“故国华胥犹记梦,旧时王谢早无家。”盖虽为“世家子弟”,寅恪先生却很谦逊,在此诗的题序中说明不过是偶涉旧事,“非敢以乌衣故事自况也”。[47]
话虽如此,寅恪先生对自己的家族世系,以及这个家族世系在近百年以来的中国的传奇式的遭逢际遇,始终系念于怀。他担心后人由于不了解历史真相,可能会误解自己的先祖和先君,特别是他们在晚清维新变法潮流中所扮演的角色的性质,因此趁阅读吴其昌氏《梁启超传》之便,特补叙陈宝箴、陈三立在戊戌变法中的真实思想走向。寅恪先生写道:“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宵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倾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为汉奸国贼,群欲得杀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48]他把严格区分戊戌变法中两种不同的思想源流,划清陈宝箴、陈三立与康有为的界限,当作一件隆仪无比的大事,郑重付交稚女美延收藏,显然有传之后世之意。
这就是寅恪先生的“百年身世”,这就是寅恪先生的“家国旧情”。目睹戊戌以来变生不测的畸形世局,他已经不相信在他有生之年,还会有机缘打开近百年中国的历史真相。他感到这是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而且是无法复盘的棋。“百年谁覆烂柯棋”[49]“伤心难覆烂柯棋”[50]“一局棋枰还未定,百年世事欲如何”[51],《诗集》中不乏这类感叹。1923年6月29日,寅恪先生正在德国柏林大学求学,母亲余淑人病逝于南京,一个月后长兄师曾又病逝,年只四十八岁。1925年,应清华国学研究院之聘(因母兄之丧请假一年,1926年7月始到校),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并列为四大导师,在他个人应是很荣耀的事情,但他并无欢娱,写于1927年春天的《春日独游玉泉静明园》,仍然牢愁百结:“回首平生终负气,此身未死已销魂。人间不会孤游意,归去含凄自闭门。”[52]诗成不久,王国维就投昆明湖自杀了。隔年,即1929年,梁启超病死,国学研究院难以为继,只好关门。寅恪先生的《春日独游》诗“归去含凄自闭门”句,不料竟成谶语。又过一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尽管1937年之前的清华园生活,在寅老是相对平静的,是他读书治学的佳期,和唐晓莹先生结缡就在此期,但未久卢沟桥事变,前面提到的抗战时期的乱离人生就开始了。好不容易盼到抗战胜利,寅恪先生的眼睛又失明了。[53]《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闻日本乞降喜赋》是寅恪多年以来少有的流露出喜悦之情的一首诗,但结尾两句“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54],本来是“喜赋”,却又转成悲歌。
尽管如此,1945年抗战胜利毕竟使寅恪先生的精神情绪为之一畅。这是他生平写诗最多的一年,共33首[55]。别人“大脯三日”[56],他卧病不能出去共庆,但已经有兴趣“自编平话”与小女儿相戏了。对日本人在东北导演的让溥仪当皇帝的闹剧,寅恪先生予以辛辣的嘲讽:“漫夸溯漠作神京,八宝楼台一夕倾。延祚岂能同大石,附庸真是类梁明。收场傀儡牵丝戏,贻祸文殊建国名。别有宣和遗老恨,辽金兴灭意难平。”[57]首句下面有注:“海藏楼诗有句云,‘欲回溯漠作神京’。”海藏楼诗的作者是郑孝胥,因此这首诗嘲讽的主要对象,是策划溥仪投降日本,后来任伪满洲国总理大臣的郑孝胥,并揭破郑的野心在于希图借助外力,反对民国,恢复清朝。这是寅恪《诗集》中非常值得注意的一首诗。诗中直称郑孝胥为“遗老”。“辽金”自是暗指清朝。“兴灭”云云,当然说的是由后金发展而来的清朝的兴起与覆亡。在寅恪先生看来,海藏楼主人的作为不过是扮演日本人牵线的一个傀儡,他的“欲回溯漠作神京”的旧梦,像“八宝楼台”一样,“一夕”之间就倾倒了。
寅恪先生在这首诗里对郑孝胥企图恢复清朝的“遗老”旧梦,明显地持否定态度。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涉及寅恪《诗集》里那些反复咏叹的“兴亡”之感,到底该如何解释的问题。如果不是有直接批评郑孝胥这首诗,人们很容易心存疑问:已经进入民国,寅恪先生却不断地哀叹“兴亡”,莫非是留恋前朝,甚而希图恢复旧仪?何况他还有祖父和父亲那样的家庭背景,更容易令人加深置疑的理由。可是读了写于1945年的《漫夸》诗,我看疑问可以取消了。
然则寅恪先生的“兴亡”之感究竟缘何而发?
首先,在寅恪先生笔下,“兴亡”二字不仅是历史和政治的概念,主要是文化的概念。1927年王国维自沉,寅恪先生的《挽王静安先生》诗,有“文化神州丧一身”句,自是从文化的角度哀挽无疑。而《王观堂先生挽词》的序文更强调中国文化具有“抽象理想之通性”[58]。特别是后来写的《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明确提出:“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59]严驳所谓“殉清说”。王国维尚且如此,寅恪先生的兴亡之感当然不是为一朝一姓所发。不仅如此,对党派私见,寅恪先生也素所深恶,以此《诗集》中有“唯有义山超党见”[60]的句子。说来这也是义宁陈氏的家风。当年散原在回忆陈宝箴的治略时曾说过:“府君独知时变所当为而已,不复较孰为新旧,尤无所谓新党旧党之见。”[61]此其一。
其二,我们不要忘记寅恪先生是历史学家,他的敏锐而深沉的兴亡感,恰恰是他的史学天才的表现。因为历史就是过程,发生发展的过程,兴衰寂灭的过程。不只政权的更迭和社会制度的变迁,连人事、物态都有自己的兴衰史。看不到兴亡,不懂兴亡,不辨兴亡,不具有历史学家的资格。其三,寅恪先生叹兴亡、辨兴亡,是为了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即“审音知政关兴废”[62],而不是充当一家一姓的历史辩护人的角色。
散原老人涉“兴亡”的诗句亦不在少数,兹作为案例特摘录几组如次:“我阅兴亡话耆旧,竞侪稷契歌唐虞”[63],“倚栏眺茫茫,兴亡到胸臆”[64],“兴亡阅石马,舜跖亦何有”[65],“此物配人豪,应痛兴亡速”[66],“兴亡不关人,狂痴欲成德”[67],“死生兴亡无可语,唤人空落乳鸦声”[68],“俯阅几兴亡,有碑忍卒读”[69],“兴亡细事耳,人气延天命”[70],“变乱散唐宫,历历兴亡史”[71],“了却兴亡骆驰坐,好依双树养风烟”[72],“此才颇系兴亡史,魂气留痕泣送春”[73],“头白重来问兴废,江声绕尽九回肠”[74],“树底茶瓯阅兴废,寄生枝又鹊巢成”。[75]散原这些诗句,可为其子的历史兴亡感作注。因此,清朝的覆亡固然引发了寅恪先生的兴亡之感,明亡清兴他也曾感慨万端,以至于在晚年双目失明的情况下,以十年艰辛卓绝的努力,写出了专门探讨明清兴亡历史教训的巨著《柳如是别传》。这样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1948至1949年国民党政权的垮台,也引起了寅恪先生的兴亡感。写于1948年2月的《丁亥除夕作》有句:“兴亡总入连霄梦,衰废难胜饯岁觥。”[76]1949年的《青鸟》诗则说:“兴亡自古寻常事,如此兴亡得几回。”[77]如果不了解寅恪先生笔下的“兴亡”一词是一个文化——历史的概念,很容易把诗中的感叹误会为一种政治态度。但《诗集》中紧接《青鸟》一诗,是写于1949年夏天的《哀金元》,诗中对国民党政权垮台的原因作了富有说服力的阐述:“党家专政二十载,大厦一旦梁栋摧。乱源虽多主因一,民怨所致非兵灾。”[78]力申天下兴亡,系乎民意旨归。似乎并不认为这个政权的败亡是值得诧异之事,只不过觉得如此“亡”法儿(几百万大军如覆巢之卵)颇为少见,所以才有“如此兴亡得几回”之叹。
中国历史的特点,是王朝更迭频繁,而且每次王朝更迭都伴以社会动乱,经济遭受破坏,人民流离失所,统治集团的权力攘夺成为社会与文化的劫难。知识分子、文化人首当其冲,寅恪先生于此感受尤深。1950年5月,他在写给吴宓的信里说:“吾辈之困苦,精神肉体两方面有加无已,自不待言矣。”[79]光是抗战时期书籍的损失,在寅恪先生个人已属浩劫。晚年当他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曾写道:
抗日战争开始时清华大学迁往长沙。我携家也迁往长沙。当时曾将应用书籍包好托人寄往长沙。当时交通不便,我到长沙书尚未到。不久我又随校迁云南,书籍慢慢寄到长沙堆在亲戚家中。后来亲戚也逃难去了,长沙大火时,亲戚的房子和我很多书一起烧光。书的册数,比现在广州的书还多。未寄出的书存在北京朋友家中。来岭大时,我自己先来,将书籍寄存北京寡嫂及亲戚家中。后某亲戚家所存之书被人偷光。不得已将所余书籍暂运上海托蒋天枢代管。卖书的钱陆续寄来贴补家用。[80]
对于以学术为托命根基的知识分子来说,书籍不啻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王国维1927年自沉前留下的只有一百一十六字的遗嘱,特标出:“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吴是吴宓,陈即寅恪先生,这是王国维最信任的两位国学研究院同事。可以想见书籍的损失对寅恪先生的精神打击有多么沉重。《诗集》中一咏三叹的“劫灰遗恨话当时”[81]“劫终残帙幸余灰”[82]“灰烬文章暗自伤”[83]“劫灰满眼堪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84],就中一定包含有丢失书籍的精神创痛。他向吴宓说的知识分子经历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困苦,在他个人,精神苦痛是最主要的亦最不堪忍受。
职是之故,寅恪先生诗作中流露出来的“兴亡”之感,实具有非常丰富的精神历史的内容。而他使用的“家国”概念,亦超越了单一的政治内涵。传统社会的一家一姓的王朝体系既不能与家国画等号,那么政权的更迭也并不意味着国家的灭亡。说到这里,不妨用“以陈解陈”的方法,提供一条旁证。《柳如是别传》第五章释证钱牧斋《西湖杂咏》诗,因诗序中有“今此下民,甘忘桑椹。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之语,寅恪先生考证出,牧斋此处是用《文选》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之典,目的是“用此典以骂当日降清之老汉奸辈,虽己身亦不免在其中,然尚肯明白言之,是天良犹存,殊可哀矣”[85]。这里表现出寅恪先生对历史人物一贯所持的“了解之同情”的态度。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却借《愚庵小集》作者朱鹤龄赞扬元裕之对于元朝,“既足践其土,口茹其毛”,就不“反詈”,以之为例证,指摘钱牧斋降清以后仍“讪辞诋语,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86]对此,寅恪先生写道:
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夫牧斋所践之土,乃禹贡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种之毛。馆臣阿媚世祖之言,抑何可笑。回忆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践土,具有天良”之语。今读提要,又不胜桑海之感也。[87]
寅恪先生对四库“馆臣”的反驳非常有力量。意思是说,中国这块土地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并非为清朝统治者所专有;所种之稼穑,亦为全体人民所共享,而不应为清廷所独据。即使对清朝统治者有所微词,甚或“讪辞诋语”,也不牵及故国的“毛”和“土”的问题,因此与“天良”无涉。这一条旁证,足可帮助我们理解寅恪先生关于“家国”和国家概念的深层内涵。
那么以此我们可以说,陈寅恪先生写于1965年的《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昔日曾传班氏贤,如今沧海已桑田。伤心太液波翻句,回首甘陵党锢年。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开元鹤发凋零尽,谁补西京外戚篇。”[88]诗中以“家国旧情”和“兴亡遗恨”对举,完全可以视作《陈寅恪诗集》的主题曲。而“伤心太液波翻句”下有小注写道:“玉溪生诗悼文宗杨贤妃云:‘金舆不城返倾色,下苑犹翻太液波。’云起轩词‘闻说太液波翻’即用李句。”此注大可究诘。按历史上的太液池有三个:一是汉太液池,汉武帝建于建章宫北面;二是唐太液池,位置在长安大明宫内;三是清太液池,原来叫西华潭,也就是现在北京的北海和中南海。不管是哪一个大液池,都是用来喻指宫廷无疑。因此诗中“太液波翻”四个字的确切所指,则是宫廷的政治争斗。首句“甘陵党锢年”,指东汉的党锢之祸。李商隐(玉溪生)的诗,则说的是唐文宗时期以牛李党争为背景的“甘露之变”。云起轩即珍妃的老师文廷式,晚清清流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戊戌政变前就被慈禧赶出了宫。引证古典的目的,是为“今典”铺设背景。此诗作者寅恪先生的潜在题旨,无非是说1898年慈禧发动的戊戌政变,至今虽然已过去了一个多甲子,但想起当时那场株连不断的“党祸”,仍然感到“伤心”,因为自己家族的命运与之紧密相关,而百年中国的兴衰际遇亦由此而植下根蒂。所以这首七律的颔联“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就不仅是该诗的题眼,同时也可以视作陈寅恪全部诗作的主题曲了。
1993年6月写就初稿
2014年1月增补定稿
[1]陈寅恪《寒柳堂集》所附之《寅恪先生诗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页。
[2]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初版。此《诗集》包括寅老所撰之联语,笔者统计时未包括在内。又同一首诗前后歧出者,以一首计算。依此《诗集》共收诗为329首。
[3]陈寅恪:《赠吴雨僧》第三首:“围城玉貌还家恨,桴鼓金山报国心。孙盛阳秋存异本,辽东江左费搜寻。”《陈寅恪诗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14页。
[4]俞大维:《怀念陈寅恪先生》,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传记文学丛书”之四十五,第3页。
[5]唐晓莹:《避寇拾零》,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著:《也同欢乐也同愁》之附录,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287—295页。
[6]陈寅恪:《韦庄秦妇吟校笺》,《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4页。
[7]陈三立:《湖南巡抚先府君行状》,《散原精舍文集》卷五,《散原精舍诗文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46页。
[8]陈三立:《湖南巡抚先府君行状》,《散原精舍诗文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46页。
[9]徐一士:《谈陈三立》,《一士类稿》,见《近代稗海》第2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41页。
[10]徐一士:《谈陈三立》,《近代稗海》第2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