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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国维思想学行传论

王国维,字静安,又字伯隅,号观堂,浙江海宁人。1877年农历十月二十九(公历12月3日)出生于海宁州城之双仁巷自宅。先生先世籍河南开封,远祖王光祖《宋史》有传,因征御北方边族有功,被封为泾原河东定州路副总管。光祖子王禀,忠义勇武,战功卓著。《三朝北盟会编》记载:“王禀性质沈雄,智谋深静,便弓剑之习,负劲气于山西,贯韬钤之奇,走雄名于塞北,久率戎伍,夙著战功。”而靖康元年九月初三日,已被金兵围困二百多天的太原眼看就要陷落之时,王禀率部巷战,身被数十创,还到城里庙中背负太宗的塑像,与其子之全家跳汾河自尽。后高宗南渡,追封禀为安化郡王,赐谥“忠壮”[1]。这是王氏家族史上最辉煌的一幕。

明代中期以后,王氏家族开始中落。而此前在元代,已经成为“世为农商”的家庭。王禀之后凡三十四传,至先生父王乃誉。乃誉出生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以商贾为事,而喜书画篆刻,书学米芾,画学董其昌,书画自成格调,为识者所重;乃誉淡名利,富收藏,以种竹养鱼为常课。先此,曾一度充任江苏溧阳县(今溧阳市)的幕僚,但四十岁以后便家居不再复出。[2]尝作《游目录》十卷,诗集二卷,藏未行世。静安出生时,恰值其父的而立之年,自身之兴趣爱好深受其父影响,如同异母弟王国华所说:“先兄一生淡名利,寡言笑,笃志坟典,一本天性,而弱冠内外,其有承于先君子者尤众。”[3]先生母凌氏,当其四岁尚不能完整记忆时亡故,后由祖姑母和叔祖母抚养;越五年,王乃誉续娶,则与继母生活在一起。先生对继母叶氏甚敬畏,即使与少年友人冶游聚会,也总是守时归家,不敢延宕致使继母失欢。先生之寡言忧郁之性格,实童年生活境遇所使然。

先生七岁入私塾就读,颇习诗文时艺。王乃誉家居后,以“课子自娱”,要求尤其严格,几易塾师,犹不惬意。但先生雅好诗词,十五岁已代父作挽诗。[4]十六岁参加岁试,以第二十一名入州学。购“前四史”在是年,称为“平生读书之始”[5]。翌年,赴杭州应乡试,不终场而归。[6]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清军惨败,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朝野震惊,先生亦深为所动,遂开始向往新学。但由于家境贫寒,没有条件出国留学。其自述有云:“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谓新学者。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居恒怏怏。”[7]1896年夏天,先生开始担任城内一沈姓家之塾师。同年,与同邑出身商人家庭的莫氏女结婚。次年,再赴杭州应乡试,又不中。从此弃绝举业,绝意仕途。

当是时,汪康年等在上海创办《时务报》,汪康年为总理,梁启超任主笔,大力鼓吹变法,是为维新派的重要舆论园地,也成为静安先生当时最喜爱的读物。他也曾将借得的刊有梁任公宏文的第四十五、四十六册《时务报》,呈献给父尊王乃誉观览,乃誉亦为之震撼。只要检阅一下1896年岁尾和1897年的《王乃誉日记》,就会发现这位一心望子成就的乃誉先生发生了何等变化。1896年岁杪的除夕过后,他在日记中全文抄录了《时务报》刊登的盛宣怀《自强大计举要胪陈折》,共九个半页的篇幅,五千余言;以及梁任公的《论学校》(所抄之部分为任公《学校总论》之《论幼学》),以大一些的漂亮俊逸的行书抄写[8](乃誉先生的法书似非凡品),看后无法不令人动容。此时的王氏父子的思想应该已冥合在一处,则静安先生对维新变革的态度可以想知。与同乡张英甫等筹划创办海宁师范学堂之议也在是年,因款项无着未果,然先生之笃志于学及热心教育之抱负于此可见一斑。

1898年这一年是先生人生的转折点。新正伊始,就离别妻室,来到上海,到时务报馆担任书记及校对的职务。不过不是正式应聘,而是因供职于时务报馆的同乡举人许默斋返乡处理家中事务,暂作为代理,主要为校对、抄写之类,实际地位相当之低,收入亦至为菲薄。恰值罗振玉创办的日语专科学校东文学社于是年三月开学,王国维经报馆同意,每天下午前往学习三个小时,因得以结识罗振玉。从此先生一生之命运便与罗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罗字叔蕴,号雪堂,浙江上虞人,1866年生,比王国维长十二岁。早年致力于欧西新学的介绍,并热心教育,曾创办《农学报》,组织农学会;与张之洞关系密切,担任过湖北农务局总理兼学堂总督。精于小学、金石、甲骨之学,是现代学术史上有影响的古文字、古器物学者。大内档案得以保存,罗氏与有功焉。[9]罗氏由于后来参与策划溥仪出京,任伪满洲国的“参议”和所谓“满日文化协会会长”,使得当时后世颇遭疵议,但对其治甲骨文字和古器物、研究敦煌遗书等所做出的成绩,文史学界鲜有异词。罗、王相知,起因是王国维在东文学社一个同学的扇面上题写的一首《咏史》诗:

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

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10]

罗氏看到大为激赏,叹为异才,于是着意扶植培养,虽考试成绩欠佳,也宁愿保留其学习机会,使之无后顾之忧。不久,《时务报》停办,先生则因治疗腿病返回海宁。

同年八月,戊戌政变发生,康有为、梁启超逃亡国外,谭嗣同、刘光第等六君子罹难。先生于此气愤之极,写信给许默斋说:“今日出,闻吾邑士人论时事者,蔽罪亡人不遗余力,实堪气杀。危亡在旦夕,尚不知病,并仇视医者,欲不死得乎?”[11]本年底病愈后又来到上海,重新进入东文学社补习日文,同时奋力研习英文,间做庶务,直至1900年学社解散。学社教师有日人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二氏,对先生为学均有影响。这是先生打开视界、努力掌握治学工具时期,为日后的学业拓展铺设了必要条件。

罗振玉1900年下半年应鄂都张之洞之邀总理湖北农务局,先生亦应邀于次年年初赴湖北则参与罗氏策划的农书译事。所译之日人的《日本地理志》,当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02年岁首,受罗之资助,先生东渡日本在东京物理学校学习数理。当时正值戊戌之后,维新党人云集东瀛,王国维以为并非吉兆。他在写给罗振玉的信里说:“诸生骛于血气,结党奔走,如燎方物,不可遏止。料其将来,贤者以殒其身,不肖者以便其私。万一果发难,国是不可问矣。”[12]其担心疑惧之情跃然纸上。后因脚气病发作,同年夏天回国,滞留上海,住罗振玉家中,并协助罗编辑《教育世界》杂志。从藤田丰八学习英文,应在此时。同年秋,应教育家张謇之聘任教于南通师范学校。这时罗振玉已开始注意甲骨文字的研究,刘鹗著录的《铁云藏龟》就是罗氏协助校印的,并为之撰写序言。王国维接触甲骨文,也是在这个时候。但他此时的主要兴趣在哲学、教育和诗词创作。

日人狩野直喜知中国学人中有先生者,即在此时。狩野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形时写道:“我初闻王君之名,时间甚早,大概是明治三十四年左右,我在中国上海留学的时候。当时我的友人之一藤田丰八博士,正在罗叔言君所主办的东文学社教授日文,博士告诉我,他所教的学生某君头脑极明晰,善读日文,英文亦巧,且对西洋哲学研究深感兴趣,其前途大可瞩望。当时中国青年有志于新学的,大都对政治学经济学有兴趣,而想尝试研究西洋哲学者却极罕见。藤田博士极赏识该生,说了许多夸奖他的话,但是我始终没有与之见面,此某君即后来鼎鼎大名的王静安先生。”[13]1904年,罗振玉在苏州创办江苏师范学校,也曾聘请先生任教职。

罗振玉于1901年在武昌创刊的《教育世界》,是专门译介世界各国教育规章制度及学说的刊物,其中介绍日本教育规制的文章最为集中,印行在上海,开始为旬刊,后改为半月刊。王国维为实际主编,对原来的宗旨也有所更易,增加了本社自撰部分,包括论说、学制、训练、传记、小说、国内外学界动态等,都予以刊载。托尔斯泰的小说《枕戈记》,即由王国维从日文移译发表在《教育世界》上。[14]他的许多重要的哲学和美学文字,如《哲学辨惑》《论教育之宗旨》《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论哲学家美术家之天职》《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释理》《论性》《周秦诸子之名学》《红楼梦评论》《论近年之学术界》《论新学语之输入》等,都发表于此刊。这是王氏建构自己学术大厦的一块重要园地。《静安文集》也是由《教育世界》社刊行的。此一时期,先生一方面大面积地介绍西方的思想和著作,另一方面以西方哲学、美学思想来诠释中国的古典,包括阐释义理之学和解析古典文学名著,也做出了成功的实验。所以,这是王国维生平学术活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也就是醉心于哲学、美学等欧西新学的时期。

先生自己称这一时期为“独学时代”。他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而此时为余读书之指导者,亦即藤田君也。次岁春,始读翻尔彭之《社会学》,及文之《名学》、海甫定《心理学》之半。而所购哲学之书亦至,于是暂辍心理学而读巴尔善之《哲学概论》,文特尔彭之《哲学史》,当时之读此等书,固与前日之读英文读本之道无异。幸而已得读日文,则与日文之此类书参照而观之,遂得通其大略。既卒《哲学概论》《哲学史》,次年始读汗德之《纯理批评》。至《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辍不读,而读叔本华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叔氏之书,思精而笔锐。是岁前后读二过,次及于其《充足理由之原则论》《自然中之意志论》,及其文集等。尤以其《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中《汗德哲学之批评》一篇,为通汗德哲学关键。至二十九岁,更返而读汗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矣。嗣是于汗德之《纯理批评》外,兼及其伦理学及美学。至今年从事第四次之研究,则窒碍更少,而觉其窒碍之处,大抵其说之不可持处而已。此则当日志学之初所不及料,而在今日亦得以**藉者也。”[15]这是写于1907年的《静安文集》自序中的话,向读者交代他研究欧西学术思想的过程。

同时,他的学术性情的另一方面,即诗词创作,也得到了尽情地发挥。1903年至1905年三年间,所写之诗作就有近四十首,词作三十多阕。[16]1903年写的《书古书中故纸》:“昨夜书中得故纸,今朝随意写新诗。长捐箧底终无恙,比入怀中便足奇。黯淡谁能知汝恨,沾涂亦自笑余痴。书成付与炉中火,了却人间是与非。”同年的《六月二十七日宿硖石》:“新秋一夜蚊如市,唤起劳人使自思。试问何乡堪著我,欲求大道况多歧。人生过处惟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欲语此怀谁与共,鼾声四起斗离离。”都堪称随意挥洒,清新可诵而又意趣盎然之作。以及写于次年的颇受钱锺书先生称赏的《晓步》:“兴来随意步南阡,夹道垂杨相带妍。万木沉酣新雨后,百昌苏醒晓风前。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我与野鸥申后约,不辞旦旦冒寒烟。”[17]还有寄怀之作《欲觅》:“欲觅吾心已自难,更从何处把心安。诗缘病辍弥无赖,忧与生来讵有端。起看月中霜万瓦,卧闻风里竹千竿。沧浪亭北君迁树,何限栖鸦噪暮寒。”充满了哲理和忧思。至于此时所作之词,更是达到一个峰巅期。仅1905年一年,就创作22阕各类词作,而1906年一年之中,更有30阕之多。其中不乏“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18]的绝妙好词。如写于1905年的《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明白如话而又格高意远。尤其“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两句,不失为古今词人之独出的秀句,既含意象多重,又有哲理存焉。王著《人间词话》所称道的“有性情,有境界”“不失其赤子之心”之词人标格,我们从静安的词作中不难品味出来。

王国维自己对此一时期的词作也自视甚高。当一年后集所填词成《人间词甲稿》之时,托名樊志厚者为之序,称“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旨远,意决而词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19]。翌年,成《人间词乙稿》,也是托名樊志厚撰写序言,认为静安之词做到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这些自评是否确当自可仁智互见,但如果是真正的词的爱好者,能静下心来,结合王的身世阅历和他的美学思想,细读慢斟,反复味之,当不难体会王之自评虽不一定语语中的,然亦不远矣。《乙稿》序并标出“意境”这个概念,提出:“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20]“境界说”是先生美学上的一大发明,嗣后所撰之《人间词话》,对境界理论发挥更为详尽。

但人生之困扰也随之而生。王国维在《静庵文集》的自序二中写道:“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21]深入地涉猎、介绍、研究西方哲学所达到的进境,诗词创作所取得的意外成就,反而令他矛盾重重,增加精神苦痛。这在一般人是不可思的,然在先生却是顺理成章必然如此的精神历程。盖先生之学问,每一时期都是与自己的生命处境结合在一起的,与其说是学术思想的矛盾,不如说是生命存在形态的矛盾更为确当。作为诗人哲学家的个性特色,这一时期表现得异常突显。

1905年农历八月,清廷认可袁世凯和赵尔巽联衔奏请的废止科举议案,决定自第二年开始所有乡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也一并停止。同年12月,决定设立学部,统筹全国的学堂教育。此义1898年康有为在《请开学校折》中就提出来过,经过七年的曲折终于实现。废科举和设学部这两大晚清文教变革的大举措,都直接与王国维的人生际遇相关。

新设立的学部尚书为荣庆,其人与罗振玉有旧,很快就于1906年年初奏调罗入学部为参事,王国维与罗北上同行,并住在罗振玉家中。可是当年七月,先生父尊王乃誉病逝,于是又归里料理父丧,并作《先太学君行状》。丁忧守制期间,乡先生尝推举先生为本乡学务总董,谢不就,提出:“吾浙一省尚无完全之师范学校,其高等学堂附属之师范简易科卒业者,学术卤莽,教授拙劣,断不足以胜教员之任。”又说:“就地方教育情形,非学部统筹全局,立其根本,则虽圣贤豪杰亦无以善其后,况不才如某者乎。且某尚欲研究学问,又将有四方之役,未能以身委诸一邑之公益也。”[22]此可见先生对晚清教育现状的体认别具卓识。其中,刊载于1906年出版的《教育世界》第13期上的《去毒篇》一文,尤值得我们注意。当时社会有识之士对鸦片之为害无不深恶痛绝,但怎样才能彻底根除?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写道:

禁鸦片之根本之道,除修明政治,大兴教育,以养成国民之知识及道德外,尤不可不于国民之感情加之意焉。其道安在?即宗教与美术二者是。前者适于下流社会,后者适于上流社会;前者所以鼓国民之希望,后者所以供国民之慰藉。兹二者,尤我国今日所最缺乏,亦其所最需要者也。[23]

他甚至还说“感情上之疾病,非以感情治之不可”,把情感教育作为国民教育的内容之一,这是王氏的特见,应看到这是切合我国国情的非常重要的教育思想。

第二年,经罗振玉引见,得识学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荣庆,受到赏识,命在学部总务司行走,同时担任学部图书编译局编译之职。1907年9月,清廷谕令已经入职军机的张之洞管理学部。但南皮雅不情愿任该职,多次辞却,反复谕诏,才不得已北上京师。然未及一载,1908年11月14日、15日,光绪和慈禧先后辞世,清朝的命运已接近终局。而第二年即1909年的10月,张之洞就溘然而逝了,终年七十三岁。王国维写给张之洞的长信《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就在此前后。信中提出,经学科大学和文学科大学的课程设置有经学而没有哲学,是根本性的错误。盖先生在沉醉于欧西哲学、美学的同时,对东西教育思想也做了深入的研究,《教育世界》上曾发表多篇他探讨教育问题的文章可作为证明。

他的指陈辜鸿铭翻译错误的《书辜氏汤生英译中庸后》,也是这一年所写,发表在《教育世界》杂志。值得注意的是二十年后《学衡》重刊此文,他所做的一番说明:“此文作于光绪丙午,曾登载于上海《教育世界》杂志。此志当日不行于世,故鲜知之者。越二十年乙丑夏日,检理旧箧始得之。《学衡》杂志编者请转载,因复览一过。此文对辜君批评颇酷,少年习气,殊堪自哂。案辜君雄文卓识,世间久有定论,此文所指摘者,不过其一二小疵,读者若以此而抹杀辜君,则不独非鄙人今日之意,亦非二十年前作此文之旨也。”[24]从中可以看出先生学术思想的变迁,以及他的足以启导后世的自省精神。

静安先生任职学部的时间是在1907年春天。恰好同年5月法人伯希和氏运敦煌写本经卷过京师,他有机缘和罗振玉一起前往观看,并将其中一些作了过录,因而结识了伯氏这位日后对他的学术甚有影响的著名汉学家。7月,原配莫氏病故;阴历年底,继母叶老太太亦辞世。先生两返海宁,料理丧事。家庭屡遭不幸,对先生之精神打击也大矣。1908年3月,续娶莫氏之表甥女潘氏为继室。4月,携眷北上,仍任职学部,寓宣武门内新帘子胡同。1909年,兼任学部名词馆协修,严复为总纂。

这一时期,先生之学已由哲学和美学转向文学和戏曲研究。京师人文荟萃,图书条件便利,词曲等古籍善本年来先生多有所得,从而引发新的学术兴趣。《曲录》《优语录》《录曲余谈》《曲调源流表》《古剧脚色考》《录鬼簿校注》,以及《清真先生遗事》等词曲著作,均成于此一时期。这一时期的另一大著述是《人间词话》。在总结自己诗词创作经验基础上,以新观念接通古人,诠释境界说的多重意涵,成独家之诗学体系。“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静安先生说这是“古今成大事业者、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25]。则其论诗论词,学问之门径修养固未肯稍忘,实亦包含己身为学进路的深切体会。《人间词话》最初连载于《国粹学报》,是为上卷;下卷系门人赵万里整理,发表于十九卷三号之《小说月报》,已经是先生逝世之后了。

罗振玉1911年创办《国学丛刊》,先生为之序,写道:“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26]罗振玉为《国学丛刊》所作之序,也是出自先生之手,叙古往今来学术衍变,言简意赅,独具手眼。

1911年辛亥革命发生之后,罗振玉避地东瀛,先生亦随之前往,同寓于日本京都附近的吉田山下之田中村。罗振玉的丰富的收藏也运往日本,寄存在日本京都大学。先生则每天协助罗氏整理藏书、编写书目,因而得以尽阅“大云书库”所藏之古籍、古彝器及各种古器物的拓本。

这时先生的学问兴趣,开始仍在中国戏曲的研究与考证,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宋元戏曲考》即撰成于此时。该书最后之完稿时间应在1913年的年初,其所撰自序写道:“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独元人之曲,为时既近,讬体稍卑,故两朝史志与四库集部均不著于录,后世儒硕,皆鄙弃不复道。而为此学者,大率不学之徒,即有一二学子以余力及此,亦未有能观其会通,窥其奥窔者,遂使一代文献,郁堙沈晦者且数百年,愚甚惑焉。往者读元人杂剧而善之,以为能道人情,状物态,词采俊拔,而出乎自然,盖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辄思究其渊源,明其变化之迹,以为非求诸唐宋辽金之文学弗能得也。乃成《曲录》六卷、《戏曲考原》一卷、《宋大曲考》一卷、《优语录》二卷、《古剧脚色考》一卷、《曲调源流表》一卷。从事既久,续有所得,颇觉昔人之说与自己之书罅漏日多,而手所疏记与心所领会者,亦日有增益。壬子岁暮,旅居多暇,乃以三月之力,写为此书,凡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世之为此学者自余始,其所贡于此学者,亦以此书为多,非吾辈才力过于古人,实以古人未尝为此学故也。”[27]此书学术上之开辟意义静安先生本人阐述甚明。诚如梁启超所说:“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则静安当为不祧祖矣。”[28]

但到日本以后,没有多久,由于受罗振玉氏的影响和启发,先生之治学方向即转向经、史、小学的考证与研究,而对自己以往的哲学和美学研究,则弃之如敝屣。即戏曲与文学的研究也基本停顿下来。据罗振玉回忆,他劝王专门研究国学,并从小学和训诂方面培养根基,曾说过下面的话:“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泽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返经。士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返经信古未由也。公年方壮,予亦未至衰暮,守先待后,期与子共勉之。公闻而悚然,自怼以前所学未醇,乃取行箧《静安文集》百余册,悉摧烧之,欲北面称弟子。予以东原(戴震)之于茂堂(段玉裁)者谢之。其迁善徙义之勇如此。”[29]罗氏的话,有人以为不尽确实,认为王未必烧书。其实以王国维的性情论,尽弃前学,完全可能。

日人狩野直喜在回忆王在日本的印象时也说过:“从来京都时开始,王君在学问上的倾向,似有所改变。这是说,王君似乎想更新中国经学的研究,有志于创立新见解。例如在谈话中,我提到西洋哲学,王君总是苦笑着说,他不懂西洋哲学。”[30]透露出决心改变学术路向的信息。而1913和1914这两年,先生全身心致力于古文字和古史研究的沉迷状况,我们从他写给缪荃孙的信里可以获知大体轮廓。一则曰:“今年发温经之兴,将《三礼注疏》圈点一过。阮校尚称详密,而误处尚属不少,有显然谬误而不赞一辞者,有引极平常之书而不一参校者,臧、洪诸君非不通礼学,而疏漏如是。此系私家著述,犹不免是病,无怪官书之不能善也。”[31]二则曰:“比年以来拟专治三代之学,因先治古文字,遂览宋人及国朝诸家之说。此事自宋迄近数十年无甚进步,《积古》于此事有筚路蓝缕之功,然甚疏陋,亦不能鉴别真伪。《筠清》出龚定庵手,尤为荒谬。许印林称切实,亦无甚发明。最后得吴清卿乃为独绝,惜为一官所累,未能竟其学。然此数十年来,学问家之聪明才气未有大于彼者,不当以学之成否、著书之多寡论也。”[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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