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陈寅恪的家学渊源与晚清胜流
一代大史学家的成就需要有诸多条件。时代环境方面的条件,决定出现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史学家,学者的研治方向也和时代风气有关。个人学养的累积,决定对所选择的方向达致的精深的程度暨总体学术成就的蕴涵。而家世和家学,则决定学者的个性风貌及学术品格。陈寅恪的学术品格最为世人所称道。实际上,他学术品格的形成,与义宁陈氏一族在晚清的特殊地位及其家学渊源,有直接的关系。
一 同光胜流与陈氏家族
如果就个人情感的好恶而言,我对清代二百六十几年的统治实在没有太多的好感。包括史家所艳称的“康乾盛世”,总觉得需要打折扣的地方很多。康熙算是有胆识有气魄的皇帝了,可是觉得他开阔得还不够,和西人的关系后来处理得比较僵。乾隆则过分聪明,聪明得让人感到他经常卖弄聪明;而且整治知识分子整治得太厉害,可他又以重视文化的传承著称。至于他们两位中间的雍正皇帝,干练固然干练,但悛刻寡恩,用智术玩大臣士子于股掌之中,根本不把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放在眼里。领袖人物太聪明,其实并不是臣民的福分。所以嘉、道以后走下坡路,早在那“盛世”就埋下了种子。特别到了咸丰、同治年间,国家状况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家里天灾人祸不说,西方列强又打上门来。纵使玄烨、弘历临朝,恐怕也会因应失据。
不过令我们感到惊异的是,当时的状况虽然越来越坏,却出现了一大批个性色彩鲜明、敢于担当、学养深厚、可称作箭垛式的人物。这些人物尽管党有新旧、流分清浊、物论匪一,而且都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最终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努力而挽救清朝的颓运,但均为一时之选,同为当时胜流,作为历史人物各有其可圈点可记录之处,应无问题。陈寅恪的家族,他的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三立,就是这一人物谱系中的佼佼者。研究陈寅恪的家学渊源,不能不翻阅清季胜流的人物档案。
清季胜流人物的第一把交椅,非曾国藩莫属。实际上,当时的人物谱系,都是以这位曾湘乡为网络中心的。胡林翼、李鸿章、左宗棠、郭嵩焘、俞樾、王闿运、薛福成、吴汝纶、刘蓉,哪一个与湘军幕府分得开。朝廷因循腐败,无力阻遏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各地豪杰之士起而组织团练即地方军,参与平抑太平军的战斗,结果无意中开辟了招纳并造就人才的新途径[1]。值得注意的是,聚拢在曾国藩周围的并不是地方豪强,大部分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陈宝箴的崭露头角,也是由于和曾国藩的交往。
陈宝箴,一名观善,字右铭,清道光十一年(公历1831年),生于江西修水县之竹塅乡。咸丰元年(1851年)恩科乡试及第,成为举人。咸丰十年(1860年),入京会试,没有考中,留京师,有了结交各方面才俊方雅之士的机会,而尤与奉新易佩绅、武宁罗亨奎相契合,因而有“三君子”之目[2]。后来易、罗南下带领湘军与太平军作战,陈宝箴先回江西看望母亲,然后抵湖南,参与在凤龙山一带与石达开部的作战,守城累月,军粮将尽。这时右铭到澧洲、永顺为之筹饷。虽遇风雪,仍穿很单薄的衣服,永顺守张公修府见此情景,慌忙拿来狐皮大衣给宝箴披上,宝箴不受,说:“军士已经冻饿很久了,我怎能忍心自己取暖?”张公感动得涕泗横流,立即征召民众,拿出银米交付,使易、罗率领的“果健营”及时得到后勤保障,屡建战功,名声大振于东南之地。[3]
就是在这个时候,也就是1863年(同治二年),三十二岁的陈宝箴拜访了驻扎在安庆的曾国藩。在陈宝箴心目中,曾国藩不啻命世伟人;而曾国藩一见宝箴,便叹为“海内奇士”[4],当即尊为上宾。而在宝箴生日之时,国藩为之撰联:“万户春风为子寿,半瓶浊酒待君温。”[5]极亲切有味。曾的幕僚则争相**引重,李鸿裔甚至提出由陈宝箴接替其幕僚主管的职务。但陈宝箴喜欢直接的军事运作,没有留在曾幕任职,而是到席宝田主持的江西军道参与谋划。
当时江西闹饥荒,灾民遍野,虽有赈灾之举,不过虚应故事。宝箴见此情景非常难过,于是写信给江西巡抚沈葆桢,将灾民困于死亡边缘的凄惨情况真实写出—
某自皖城归,过洋塘,道经彭泽、鄱阳县境,目击田庐榛莽,墟落萧条,雀无罗之可张,草掘根而亦尽。颓墙败屋之中,无非鸠形瘠骨垂死待尽之人,奄奄愁叹;又或病妇零丁,而数岁孤儿绕床哀号,嗷嗷索哺。流离家口,卖妇呼天;野田僵死,握草盈掬。睹之酸鼻,言之痛心。计至明年,耕获无期,则噍类尽矣!悠悠苍天,能不悲哉!呜呼![6]
从中见出陈宝箴对社会民生的关切和对下层披灾民众的深切同情。他因此向巡抚沈公建言:“赈而不能活,犹弗赈;活而不能久,犹弗活。”[7]沈公感悟其道理明通,于是从府库中拿出钱米,大举进行赈灾活动,百姓因而得救。沈葆桢是福建人,比陈宝箴大十一岁,道光丁未(1847年)进士,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为人颇具性格,受林则徐的影响,为中国的自强奋斗了一生,也是晚清胜流中的重要人物。沈欣赏右铭的才干,遇到问题愿意与之商量,右铭也佩服沈的立身行事。而席宝田,纯是一个军事天才,看上去就有勇武之气,陈三立的印象是,席公“沉毅持重,不苟言笑”,“器干精实,目沉沉下视,猛鸷有威”。[8]席宝田在江西的军事行动,因为有陈宝箴的奇谋远虑,每每克敌制胜。
席、沈之间一度互不服气,矛盾闹得很大,至有往来公文信函被席宝田扔到地上的时候。陈宝箴为之调停,对席说道:“沈公是个贤者,主要是他不了解你。”于是前往见沈公,说明席的为人特点和军事上的优胜之处,认为两个人应该推心置腹地相处,否则席的军队败绩,危及大局,你沈文肃也无以立足。一言提醒了沈,写了一封披诚相见的信,慰勉席的劳绩,两人从此和好,彼此配合,共同成就功业[9]。而在此之前,曾国藩和沈葆桢之间的嫌隙,也是因为陈宝箴的妙喻与沟通得以解决。
黄秋岳《花随人圣庵摭忆》引朱克敬《瞑庵杂识》叙此事翔实而有意趣,兹转引以飨读者:
曾国藩移军安庆时,与江西巡抚沈葆祯约厘捐均归大营,有事则分兵回救。既而江西寇四起,曾军益东,葆祯惧救不时至,上书请留厘金养兵,诏许之。藩疑葆祯卖己,绝不与通,葆祯以书谢,亦不答。会陈右铭游江南,闻之往见国藩,从容言曰:舟行遇风,柁者蒿者桨者顿足叫骂,父子兄弟若不相容;须臾风定舟泊,置酒慰劳,欢若平时。甚矣小人之喜怒无常也。国藩曰:向之诟惧舟之覆,非有私也。舟泊而好,又何疑焉?右铭曰,然曩者公与沈公之争,亦惧两江之覆耳。今两江已定,而两公之意不释,岂所见不及船人哉?国藩大笑,即日手书付沈,为朋友如初。[10]
黄秋岳说《瞑庵杂识》的作者朱克敏是个盲人,久居湘省,与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都非常稔熟,因而所记应该可信。这个充满意趣的故事,反映出陈宝箴的妙喻达变以及善于解决复杂人际关系的惊人能力。
晚清胜流中陈宝箴最服膺的人物是曾国藩,虽然终其一生受曾的赞赏却没有得到曾的保荐,但他对曾国藩有知己之感,敬仰信服至死不变,曾给予他的教益,变成了他深藏于自己心底的取之不竭的精神财富。右铭在席宝田的江西军道滞留一段时间之后,又回到了曾国藩的幕府,直到曾改督直隶方离开。论辈分陈当然在曾之后,但陈的立身行事多有曾的影子。只是右铭除了担任湖南巡抚的短时期,一生大部分时间没有曾公那样的可供调动的资源,时势局限了右铭的用武天地,才能并没有得到全方位的发挥。胡思敏《国闻备乘》“陈右铭服膺曾文正”条的记载,颇耐人寻味:
陈宝箴初以举人谒曾国藩,国藩曰:“江西人素尚节义,今顾颓丧至此,陈子鹤不得辞其责。转移风气将在公等,其勉图之。”子鹤者,新城陈孚恩也,附肃党,官至尚书,日营求入阁,故国藩及之。宝箴以资浅位卑,愕然莫知所对。国藩字而徐解之曰:“右铭疑吾言乎?人亦贵自立耳。转移之任,不必达而在上也。但汝数君子,若罗惺四、许仙屏者,沉潜味道,各存一不求富贵利达之心,一人唱之,百人和之,则风气转矣。”宝箴谨佩不忘,对江西人辄转述其言,且喜且惧。自谓平生未受文正荐达,知己之感,倍深于他人。[11]
曾国藩期待右铭“转移风气”,其所托之责任也大矣。而承担起此责的方法,则是“沉潜味道”“存一不求富贵利达之心”。就人才培植、风气转变而言,曾公之言不啻洞天雷音。但曾的话,只能是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所幸右铭正是文正所期待之人,这次面授之语,实际上成为陈宝箴一生的座右铭。后来陈宝箴居官之时,曾在自己的衙署贴一对联:“执法在持平,只权衡轻重低昂,无所谓用宽用猛;问心期自慊,不计较毁誉得失,乃能求公是公非。”[12]显然已经把文正公的“存一不求富贵利达之心”的嘱托,化作了为官律己的公开戒律。同治十一年(1872)曾国藩逝世,陈宝箴在写给曾的幕僚程恒生的信里,深情致慨:“湘乡溘逝,海宇苍茫,有四顾萧然之感。嘉、道以来,疆臣饬吏整军,皆任法而不任人,以驯至大乱莫之救。湘乡起而持之,简擢贤俊,阔疏节目,天下之气为之一振。山摧梁萎,故辙易循,岂但生存华屋,洒邱山泪也!”[13]陈之于曾,真可以说是生而有夙缘。
此时之右铭,虽然没有正式官职,但他已有极佳的声闻,其人品、胆识、魄力、谋略、治才,不仅为曾国藩也为当时其他各路铭公钜卿所深赏。江西的军事行动获得胜利后,席宝田曾多次保荐右铭出任知府,右铭辞而未就。直到同治末年,陈宝箴才希望有一个正式官职,一方面想通过仕途做一番事业,一方面为了奉养老母,因此在江西的邻省湖南以知府的身份候补,时间在同治九年八月。嗣后由于平苗民之乱有功,一度被安排在平苗善后局任事。不久王文韶代理湖南巡抚,赏识右铭的才能,复擢为道员。光绪元年(1875年)开始署理辰、永、沅、靖四县事。今天非常有名的沈从文的故乡湘西凤凰县,当年就在陈宝箴的治下。
光绪六年(1880年),改授河北道,治所在河南武陟。陈宝箴每到一地,每任一职,都有突出治绩。湘土民风刁悍,他恩威并施,惩办恶霸,打击豪族;对贫困的湘西苗民,则传授栽茶、种竹技术,学会如何以薯代粮,使百姓的生活得以维持。河北道治下的子民,性格质直、讲义气,但文教不够发达,他便创办学校,招募人才,推广教育。至于治河、兴修水利,更是他惠及一方人民的经常措施。河南、湖南等他所到之地,均深受其益。右铭母李太夫人也极力支持儿子为民造福,一次因治理佗江资金不足,右铭拿出自己的俸禄捐献给治河工程,得到母亲的体认,致使疏浚湘西佗江的计划得以顺利完成。[14]
郭嵩焘在《陈右铭观察赠别诗序》中,对陈宝箴治河治水的专长与功绩曾大书特书,其中写道:
观察所治河,实当济派东流入河处。济水湍悍,既入而河势益横,遂为兖、冀诸州受河患之始。其北漳、卫二水皆大川,泛滥于渤海,岁潦则流溢,浩瀚弥迤;旱又无所资以宣泄。自魏时从荥阳下引河为鸿沟,通曹、卫,而渠引漳水溉邺以富河内,多在今观察所治地。水性迁移,而陵谷高下之势随以变,循故道求之,不可得也。善治民者防其害,以有董劝之方;善治水者收其利,以有蓄泄之术。望古以证今,因利而善道。观察往历辰、沅,通民情,兴水利,为有儒者之效。吾见其所治益大而功益盛,由河北诸州以溉之天下无穷也。[15]
陈宝箴的既善治盗又善治水,为知者所叹服。但他的仕途并不顺利。河北道治下是个经济文化很不发达的地区,道员的官职权力亦有限,对右铭的才干而言,自非用武之地。
两年以后,即光绪八年(1882年),右铭擢升为浙江按察使。不过仅几个月,就因坐“王树汶案”,蒙冤罢职而归。此后过起了长期赋闲的生活。所以郭嵩焘发为感慨地说:“亦有志节声名,人望所归,几显用矣,而邅回郁塞,若或沮之,施焉而未闳,耀焉而未光,若吾右铭廉访,天下想望其为人,而又重惜其遇也。”[16]为陈宝箴的不遇而深自惋惜,并分析所以然之故:“廉访自远于荣利,而人亦因其自远而远之。”[17]可谓一语道破了右铭的性格特点以及何以升迁缓慢的原因。
光绪十一年(1885年),署理广东边防的彭刚直奏调陈宝箴去广东,右铭谢病未赴。次年两广总督张之洞又奏调,适值中法战争,右铭于是前往,先总理营务处,后任职缉务总局。又次年(1887年),黄河决口,河南巡抚倪文蔚奏请让陈宝箴襄助堵合缺口的工作。不久,朝廷简派军机大臣李鸿藻督办郑州河工,陈宝箴的才干得到李的赏识。但此次堵合之役,久拖不决,致使主事大吏,多名受到降调的处分,李鸿藻、倪文蔚也革职留任。右铭的专长洞见未被采纳,等于无功而返了。陈三立说:“府君性开敏,洞晓情伪,应机立断。而渊衷雅度,务持大体,不为操切苛细。少负大略,恢疏倜傥豁如也;及更事久,而所学益密,持躬制行,敦笃宏大,本末粲然。”[18]以散原的严谨和遣词法度,所述自然无半丝溢美之情渗透其间。
右铭先生此时已是众望所归,许多可称为晚清胜流的封疆大吏都注意到了这个人物并给以推荐。光绪十五年(1889年),复起为湖南巡抚的王文韶奏请陈宝箴“可大用”。明年(1890年),授右铭湖北按察使,视事三天后改为布政使,一年后又回任按察使。光绪十九年(1893年),因为韩日关系紧张,直隶总督李鸿章下令兴兵防海,京师戒严,朝廷任命右铭为直隶布政使,受到光绪皇帝的召见。鉴于东北亚态势严峻,中日已处于战争边缘,他提出了“固畿辅”“择军将”“严津防”“简军实”“筹急款”等《兵事十六条》。看到皇帝“宵旰焦劳、颜悴甚”,建议光绪帝读《御纂周易》,可以“得变而不失其常之道”[19]。不久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宝箴被任命为东征湘军的粮台,驻守天津,督师刘坤一赞其为历来“军兴粮台所仅见”[20]。
这时,右铭已准专折奏事。历经千难百曲、长期罢黜赋闲,在国家危难的时刻,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秋天,未来大史学家的祖父陈宝箴,终于被任命为湖南巡抚,成为封疆大吏,在晚清政治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已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二 陈氏父子和郭嵩焘的知遇与交谊
不过写到这里,我想补叙一下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和郭嵩焘的特殊知遇与特殊情谊。
郭嵩焘在晚清胜流中是极重要的人物,其角色、地位、遭遇、影响,不是同侪流辈所可比并。他字筠仙,出生于嘉庆二十三年即公历1818年,小曾国藩八岁,小胡林翼、左宗棠七岁,比陈宝箴大十三岁。湖南湘阴人,二十岁举于乡,中式。三十岁会试京师,赐进士第,与李鸿章、沈葆桢同科。也是从曾湘乡幕府中走出来的人物。他一生的最高官职,是1863年10月至1866年6月,当了两年又十个月的广东巡抚。他的最风光也是最遭人诟病的事情,是去英国出任第一任公使并撰写《使西纪程》。他和左宗棠同为湘阴人,又是儿女亲家,但彼此关系如同冰炭。他最佩服曾国藩,但曾公却认为他“过于任事”、“不可使权位兼隆”。惹是生非的王闿运得到他的眷顾最多,也给他增添许多麻烦。倒是李鸿章始终举荐他。虽有高才,却因为书生气和“性情笃挚”的特点,使他不适宜虚伪的官场生活。但他是晚清真正精通夷务并懂得如何处理与欧西诸国关系的第一人。只有陈宝箴深谙他的“孤忠闳识”及其思想与实践的重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