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雾水中,我对着刚刚关上的屋门,连拍好几下。
“齐书记,听见了吗?!”还是不见人出来,我就使劲去推,却死活也推不开了。
楼下涌过去的师傅越聚越多,我顾不得他这边,只好寻着声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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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极力向前挤,却看到百汇挡在身前。旁边两个女服务员,吓得急用手来遮脸。我朝他肩膀上一拍,他登时回过了脸。
“你怎么才来。”
“谁叫唤呢?”我瞅见冯炳阁站在硬气锅炉旁边,脚面仿佛打了钉子,一动不动。
“你什么耳朵,刚才真绝了,可惜你不在。”百汇扬起白脸,讲到兴头。“师哥正切肉呢,一伙计跟他磨牙,干服务员的,嘴都刁,两三个字就把他点着了。那小子正要上楼,他却把刀往墩子一拍,说给我下来,剁了你丫挺的。要不说放屁砸着脚后跟了,就这么背,师父正盯着炒锅呢,老人回头瞅了瞅他,什么也没说,我们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哪两三个字引起的?”我急着找出起因。
“谁知道,等师父菜炒完了,抄起一小棍儿说冯炳阁,你过来,师哥就过去了。谁想师父一把揪住他脖领子,啪啪啪,连抽仨大嘴巴。大家全给看傻了,你瞧他脸上,那道红手印子,跟拓上去的一样。”
他把手举出来,还要跟我比画,被我用胳膊按了下去。
“有什么好看的,平时楼上开会,也没见人到得这么齐整。”
我站在人缝里,扯嗓子喊,这才有人知道躲一躲。冯炳阁看了看我,抬腿就朝后院的库房走。
进了院子,才发现天上阴出一片青墨色。库房里暗蒙蒙的,有很多土豆和白薯,滚在地上,勉强能看见。冯炳阁也有四十多岁了,我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大岁数的人,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
他一边捡,一边擤鼻涕,回身问我:“吃饭了么?”我说:“没吃。”他从一个四方形的竹筐里,取了一把平菇,说了声:“走。”
我抄了个凳子,跟着他,又回到放汤锅灶的小开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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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炳阁的四方脸,像是一张陈旧的牛皮,浅栗色中,竖着汗毛。他肥圆的下巴上,还留着一绺一绺的手指印。
他把头往汤桶上一探,冒出的水蒸气刚巧熏到伤口,他嘴立即“嗬”了一下,这时,才是真疼着了。师哥捂着脸,抻了抻石板色的裤腿,蜷坐在我抄来的凳子上。
“师父这巴掌,打得好啊。”我用冷水投了一把毛巾,递过去,他敷在脸上。
“我六七年从沙子口的服务学校毕业,家里舅爷托关系找到师父,求他收我。跟着他干快二十年了,今天这个景儿,我是做梦也没梦见过。”
“这说明师父心里有你。”
“别得便宜卖乖了,这巴掌打给谁看的,你不知道?”他顺手把毛巾甩回池子里。“说,葛清怎么就舍得把东西给你了,你喂他蒙汗药了?”
我靠着墙,扭头看看外面,又回过来继续听他讲。
“我刚进鸭房头一天,照规矩,筛煤,剥葱,完了还回前院张罗我的汤。耗了半拉月,我问老头,给句话吧。老头说,你呀,煤筛得比谁都好,这辈子你就干这个吧。”他一脸愁相,来回摇头。“真他妈损啊,我这两天总嘀咕,师父他是怎么看我的,会不会也是这句话。”
他使劲站起来,不让我扶。
“我知道,你找我,不是想听这个。”
师哥把汤桶架到大灶眼上,有小一人来高。他努了努嘴,让我过来瞧。
“香。”我不禁称奇。
“看颜色。”他轻声说。
我贴近细看,桶里面铺了两层竹篦子,尽上面码着排骨、猪皮和老母鸡,出的深汤金黄金黄,却清澈见底。
“这锅宝贝,一百多斤水,早上一推门就得先照看它。扔进去多少鲜干贝、火腿,又大火烧,又打浮沫,最后改文火,似开非开的时候,再加水冲它。我拿刀片咔嚓了一上午的猪皮,就为借那点儿胶原蛋白。不瞒你,亲妈我都没这么伺候过。”
他让我自己动手,我就盛了一碗,吸溜吸溜地喝。
“这么清的汤,一入喉,感觉先是润,又是香,跟着是鲜,你搁的是鸡粉还是鸡精?”
“碗还回来!给你多喝一口都是糟践东西,你就配去水房撅尾巴管,这可是我吊了五个钟头的鲍鱼汤。”
我赶紧把碗攥得死死的,又探头过去再看。
“紧底那层搁着呢,你瞅不见。炒锅的师傅做开水娃娃菜,全跑我这儿借清汤。为什么,就为了要出在老母鸡身上,那层金黄黄的鸡油。得多少这种成色的原材料去煨汤,才提出这么醇,这么厚的鲜味。我说的,你懂了吗?”
我点了点头。
“你没懂。你若是懂了,找的就不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