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要建成花园小区,哥儿俩来一根儿吧。”
百汇一见是白盒硬云烟,赶紧接了。他不无醋意地说,好事就跟长了脚似的,专往你们道林那边跑。见我把烟捏在手里,严诚顺划了根火柴,帮我点上。
“道林搬来搬去多少回,就没远过,为什么?区里咱有人。”他向胡同深处望了望,低声又讲,“但要说在市里,还是你们的声望大,这次涉外餐厅的指标,就是市里拍板。我们除了分套房,把孩子生了,还能指望什么。”
“好赖你能占一样,两室一厅的单元房,不用烧煤了。就算涉外的指标到手里,我们个人能落什么实惠,你看我哥,昨天还在前厅拼凳子睡呢。”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师父争取下来的全民编制,先匀给你,我们都是大集体,还不知足?要不要我跟他说,让他再封你个经理干?”
百汇不言声了。
“你们以为,这涉外两个字,就是个摆设呢?如果没有,上级根本不给你批原材料。谁戴了涉外的帽子,鳜鱼、茅台酒就进哪家的店里。输了的,想经营点啤酒还要跟二服局打批条,连鲜货都短。搞不好一家店就此增收,另一家要关门的。跟个人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想。”
我看了看百汇,他也看了看我,俩人被说得一愣一愣。
“你们领导说了吗,怎么安排的?”百汇直接问他。
“安排什么,道林的菜,你们尝过啊,我手下那几块料,给他们一斤上脑肉,都不知怎么改刀。”严诚顺把烟往地沟一弹。“所以道林才在设施、装潢上面砸钱,你们店的就餐环境也太次了点儿,算是给我们留了个空子。可惜市里一向看好你们,什么时候市里不管万唐居了,那我敢说,道林的胜面比你们大。”
他有要走的意思,却问我们,是不是再来一根。百汇看我,我说我们也有事,他说等明年拿到钥匙,请你们暖新房去。百汇忙说,一定一定。
那一整天,我的身体里都跟咽了个弹球一样,叮叮咣咣地。
早上还认定的事,到晚上就给了自己一个回信,这信千万不能送。
有一天,小邢告诉我,她趁我倒休回家,自己带两袋密封饼干,两瓶桂花陈,偷着去鸭房见过葛清。起初我还不信,后来却听她描眉画目,讲得真细,才知不假。
那天老头怕着了风,在门外加挂了一条棉毡门帘。她刚掀开要进,就被叫住。葛清说他正在盗汗,怕交叉传染。她便识趣地端了把藤编的小坐凳,看葛清抽烟。
“常听小屠念,说您烤的鸭子香,一坐进来,果真是。炉子里飘出来的鸭油味,怎么闻,都嫌不够。”她讲话历来都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方,以证言之凿凿。“从前他想片些鸭肉让我尝,我还说公家的财产,动不得。现在看,原来是我不知道珍惜。”
葛清吐了口烟,重复着那三个字——“公家的”,然后一乐。
“听说您祖籍张北?跟掌灶是老乡。”见葛清仍不搭话,她继续说,“我家原也不是北京的,我很小就跟大人住进了槐柏树街。北京干,春天暴土扬尘,夏天满街都是吊死鬼,秋天气燥,一入冬,能冻死个人。我和姐姐年龄隔着远,若不是小屠在,这店里店外的,还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厨子都贱,爱找前厅女服务员闻腥。你是喝墨汁儿的,屠国柱能和你处,是他有福气。”老头冷不丁一句话,令她听了暗喜,脸上却越发犯愁,倒不吭声了。
“他在鸭房跟我,除了一身的馊臭,什么也没摊上。你们江浙姑娘都是仔细人儿,能忍他到今天,我这个做长辈的,应该谢你能多担待才是。”
听到这里,她心里反而有些发沉,实没指望过,这种话会从他嘴里讲出来。
“您这样讲,就见外了。店里都说,杨师傅对小屠,恩如再造,情同父子。若要我论,什么是父子,朝夕相处,才担得起,是不是?”
葛清掐了烟,不知是不是真被感冒闹的,总之眼角好似磕了一样,渗出淤红。
“我们台州老家,子女多的家庭,孩子成家后还能合着过日子的,会有人夸撑门头的人**有方。说做父亲的,是明眼人。早年一家子在生产队挣的工分,还有小钱,都交给撑门头的主持每月开销,打点娶嫁、人情,集市日提篮子去买菜。”小邢一松下来,口里会流露出半生不熟的吴越语,像在唱小曲。“阿娘对我讲,从前村里有户人家,由父亲撑门头。老人节省得很,上街只会买小鱼来当菜,结果家里粮食反倒不够吃。小儿子看不过去,主动要当撑门头。他头一天上街就买来猪肉,次日又是猪肉,父亲慌了,后面的日子还怎么过。哪知第三天起,家里人都吃不下饭了,干活也有力气。原来小儿子知道鱼咸开胃,猪肉会把胃口吃腻,反而省粮。依您看,这个撑门头的,谁来当合适?”
当时小邢也没想到,老头会一直听下去。
“小屠看上去明白,实际是个实心眼。我们台州人管里外都会做人的,叫刀切豆腐两面光,我知道,小屠不是这块材料。我这样说,您能理解吗?”
“姑娘,你嘴里噼里啪啦地,跟含了个金算盘一样。”
“是不是?小屠也这么说我。”她扶了扶桌角,提起身。“我给您倒碗温水吧。”
“不劳你驾,快坐回去。”老头喉里有痰,讲话也不敢放声说。“姑娘,你这人说话,我爱听。别看屠国柱天天跟着我,我们爷儿俩一天下来,也不一定有句整话。有时候我宁肯跟鸭子嘀咕,也不爱告诉他。”
后来她要走,葛清说什么也要片一盘鸭胸肉,码进一个蝴蝶牌的铝合金饭盒里,叫她带走。我还是不信,说:“鸭肉呢?”她说:“吃了。”我说:“我追着屁股后面喂你,你正眼都不瞧,现在却上赶着到鸭房去偷嘴。”她伸手要撕我的嘴,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为了你,我会坏了规矩?哪天我被人欺负了,看你拿什么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