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说,你也别多管,只求进屋把老头请出来。这车,是我天没亮就从玉泉山的农业合作社蹬来的,不容易。我说,你站这儿,他肯定知道,愿意出来早出来了,不想出来,就是市里区里的领导来请,也不给这脸。又随便找个由头,说圈里已经压了一礼拜的鸭子,就把他打发走了。
我换好衣服,刚迈过门槛,就见老头不知由哪里找了一张横格纸,在指尖不停地抖落,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
“你还每天都要出去走一圈,瘾够大的。”
我脑袋一热,后悔过早放走了鸭场经理。
“觉得我这摊事儿扔个烧饼,狗都能干是吧,那以后我喊你师父得了。反正我是头一回给学徒写月度评定,没轻没重。杨越钧看了这个,他脸上要还能挂得住,你就接茬儿跟这儿耗。”
见老头念起紧箍咒了,我赶紧撸起胳膊,咬牙托起一口头号大铁锅,去烫鸭食。他将烟屁股往鞋底一蹭,弹到地上,便不再动身,只是一旁看着。
铁锅是活的,我要先在锅底垫两块砖,支在地上,同时用吹风灶单烧一桶开水。一面续水,一面用一根比铁锹棒还粗的木棍,在锅里搅。那要把全身力气都拧在一处,绷到两只臂膀上。速度一起,我真想把工服扔掉,露出下乡时练出的八块腹肌,也让他见识见识。
“我不说,你也不知道问。”一听老头这话,我感觉臂上的劲,正一层一层往下泄。“锅里搁多少高粱,多少飞罗面,你没仔细看过?鸭食关键就在软硬,三碗面配一碗高粱,这活你到底干得了干不了?”
我呼呼地喘着气,提醒自己今天绝不能招他。
“我们这一级填养鸭子,就是要催肥,比例搭不好,鸭子就不长肉,那你瞎折腾什么呢?”
我拼命点头,接着赶快把一盆盆烫好的鸭食搬出院子,只为能躲开他。
还好他始终待在鸭房里,没跟出来。
我又拎起一个浅底竹筐,蘸水去搓盆里那堆稠密的蜡色鸭食。等搓成六七公分长、两公分粗的鸭剂子,再工工整整码进筐里时,我多留了一个心眼,特意挪到太阳光下晒,以免鸭食过潮,老头明天填鸭时,不会一泡就碎。
“赶明儿,鸭场那孙子再来,让他先过你的手。”我听了一惊,回望过去。偏偏这时,他眼中那缕短暂的默然与空荒,被我触到了。
“只一样儿给我记住,但凡有半只不够格的被你挑进来。你受累,给我滚蛋。”葛清又低下了头,回到里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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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次的会计月结算,科里先给每人调了一次工位。分给邢丽浙的那张铁桌子,靠北窗,偶然轻风悄起,除了落叶,也会有一些细沙粒吹散到她的面前。但她说还是中意这个位子,于是特意买了一盆覆盆子,摆在窗台上,有红有绿。此外,她还为自己缝了软垫子,椅子后面多出来的挂钩,也可以用来放雨伞,一切都布置得停停妥妥。
她还说,坐在这里,最合心的一处,其实是刚好能望见后院鸭房的那一点点偏角,只有一点点。每月这时,一天下来,她忙得连口水也喝不上。但稍有风吹草动的,便止不住要去想,那个驴师傅,在干什么呢。我跟她讲过,不是葛清不收徒弟,是根本没人拜他。因为他活着只有两件事,干活,睡觉,此外跟谁也不过交情。她说一想到我说这话时,那张买了假货似的苦相,心里就咯咯直乐。
后来她也说,这老头也真是,还像从前,把你晾在院子,让你继续转磨,多好。我现在的新桌子,伸伸脖子,勉强还能瞅见。如今你恨不能天天住鸭房里,就算把眼睛都瞪酸,连个人影也逮不到。她还说,那天闭上眼,含了一口家乡的云雾茶,想歇歇神。没多一会儿,就听有人用手背,咣咣咣地敲着我的桌子。
“姐们儿,该办的事儿办好了吗,就睡。过去俩星期了,还要我再跑几趟?”
睁眼一看,这身树杈似的骨头架子和那疾言厉色的横劲儿,就知是田艳又来催钱了。
“唉。”邢丽浙拿起桌布,走到洗手盆里投了投,又回来擦玻璃板,擦垫子,再把茶杯摆好。“不养好精神,哪有力气为你们服务。按道理,这次科里做调整,报销、福利这摊事,早就该交接出去了。可既然经了我的手,您又追着问,用你们北京话讲,倒不怕多费一回唾沫星子。”
田艳叉着腰,胯部靠在她桌前,瞪眼。
“田师傅,跟您一五一十地对一遍。半年前去济南的差旅费,有几笔支出是要杨师傅和组织部领导一起签字的,您自己瞅,这像杨师傅的字迹吗?而且指定的招待所里,可没有酒水这一项。还有,您报的医药费下来了,本该一起结的,可给您,您又不要,这才耽搁的。”
“既然你说一五一十,就不要欺负我们好说话。你给我报的药费是多少钱,我递给你的处方又是多少?你讲讲看。”田艳一急,就要用她那修长的手指,去拍桌面,当当作响。那是一只使惯了刀的手,上面盘着奇倔而漂亮的疤,像条蜿绕的蛇信,总是一触即发的模样。
而邢丽浙,天生能掐会算,对方越是急,她越爱算,算这算那,然后看对方去急,去冒火。她在杯口上面吹了吹,又细细喝了一小口云雾茶,如果再用家乡的水来泡,就更好了。
“您家几口人,拿药当饭吃呢?这些方子里,上有早搏痛风,下有小儿糖浆,连安定医院给神经病开的镇定药都有。我报哪个,不报哪个?再说,您爱人是合作社户口,咱们店白纸黑字写的,只报一半。”她把茶杯重新捧在胸前,焐手,慢慢地咽下一口茶。“这些钱,想领也行,但是必须本人过来签字,我也等着做账呢。”
“都说有病乱投医,他吃药本就费事,又整日躺在**,我总不能把他抬过来吧。难不成等他死了,你也要见人结账?”女人和女人急起来,谁先诉苦,便是露了败象。“我在店里干那么多年,多少老会计都一路放绿灯,怎么自从摊上你,就从没顺当过。”
“田师傅,这话不好跟我面前乱讲的,咱们不是要跟上市场制度么?这叫接轨。”
“再接轨,也不能架在工人阶级的身上,跑火车吧。省下这点钱,谁知道补哪个窟窿上。”
“这话您问我,要让我去问谁,我也只是根拴钱袋子的绳子罢了。这样,您若真揭不开锅了,我拿自己的工资,私下贴补给您?”
田艳一跺脚,扭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