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留下值班的会计,年纪很轻。她上身套了一件大夫才穿的白大褂,两条细瘦的小臂上,戴着一对蓝套袖。她头也没抬,就递来一张表,让我签字。
在一排墨绿色的铁柜后面,她掏出钥匙,开明锁,从抽屉里数钱给我。我把气球线踩在脚下,腾出手写好名字,听她噼噼啪啪地又过了一遍算盘。我瞥见,她不像那些老会计,留一头齐肩油亮的波浪大卷,而是梳了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白润细滑的肤色,更是比苗家人做的鱼冻还透亮。
“你再这样看下去,我数错了钱,算咱们谁的身上?”她一句话问得我无言以对。“你下去后,帮我叫一下曲百汇好吧,他也该领钱了。”
“我不回后厨,我是鸭房的。”
她扬起脸,看了看那两个气球,又看了看我,冰澈的眸子,像初秋里盈满露水的荷塘。
“你就是跟着葛清的驴……屠师傅?都说你没半个月准跑,想不到能熬到领工资的日子。”
我瞄了瞄她胸前的名牌,清楚地印着“邢丽浙”三个字。
钱点好后,我往兜里一塞,没搭她这个茬,想走。
“回鸭房也要这样神气,让你带个话会死人?”她用橡皮筋在一捆钞票上利索地绕了三下,搁好。“等到你把葛清的本事学到手,当上前厅总经理,搞不好我们还要给你跪下的。”
我把工资又拿出来一甩,拍在她面前。
“这种话,你应该对着大喇叭去说,让葛师傅听见,我他妈吃不了兜着走,还领工资?”
“你把钱拿走,跟我抖威风算什么本事。”她摆出洋梨一般的冷脸。“空长个五大三粗的样子,脑袋也是块铁疙瘩,派你去烤鸭部,能比前面两个好到哪儿去?葛清的手艺传给谁,谁就当前厅经理,这是掌灶早定好的,又不是搞特殊化。你以为没人说,葛清就不知道吗,老家伙比猴子还要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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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科里的玻璃窗,可真干净。那些柳枝,看上去像是长在屋子里一样。
见我还在愣着,她的两道弦月眉,轻轻一蹙。
“你没仔细看,楼梯口的黑板写着什么?区里要评出六个涉外饭庄,万唐居和对面的道林酒家,只能上一个。”
我点了点头,想了半天,问她:“那又怎么了?”
“你先给我一句话,还要不要跟着葛清学了?要,就把耳朵伸过来,我教你一招,不管用,连我的工资一起,倒贴给你。”
她的话叫我很难为情,但我还是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指关节处嫩红的肌肤纹路,令我看得入神。至于她说了什么,反倒没听太清楚。
“怎么谢我?”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我抬起脚,把那两个气球牵了过来。“挑一个吧。”
“都给我。”她将气球线一把拽了去,真的全留下来。“劳资科上次发口罩,没给到你们那边,我手头留了几个,你要不要,点炉子的时候正好用上。”
我刚要转身出去,回头见她把一摞四方棉纱塞了过来。“下次再来我这里领工资。”
“你喜欢吃鸭肉吗?我求葛师傅给你片一盘儿,这点儿小事他还是肯的。”
“干什么,他烤的鸭子,我又不是吃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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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哪一路厨子,师父再尽心尽力地教你,也要埋下一道偷手,以防东家和徒弟抄自己后路。为此,有的甚至不怕手艺断在自己身上,也要一起带进棺材。所以有人说,勤行这点活儿,免不了一代不如一代。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在葛清的心里,就有这个顾虑。
那天我干脆走进鸭房,想找他问清楚。当时,他嘴里正叼着一根天津产的“战斗”牌香烟,皮围裙系在身上,毛线手套套好,准备入炉前最后一步,开膛取脏。他攥着刚打过气的鸭坯翅膀,扬起下巴,示意我帮忙划根火柴,我忙举到他嘴边。看着星星散散的烟叶,卷缩,燃起,他慢慢地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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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随后握紧鸭脖,将鸭背靠在木案上,提起一把五寸长的尖刀。为了坯形不破,他习惯刀走腋下,先开一月牙形小口,凭食指即可将内脏一下勾出。
“杨师父让我到鸭房学徒,您总要派点儿活给我吧?”
“别拿杨越钧来压我。”葛清掏完鸭肺后,拧开龙头,他的烟酒嗓,伴着水声,从咬着烟的牙缝里钻出,像一张砂纸,碾擦着屋内喑哑的水泥墙。
“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样在店里白拿工资,烫手。”
他回身看我,一双被信封拉过似的倒三角眼,在我身上扫了个遍。“你来之前,杨越钧的大徒弟和二徒弟都被鸭房赶出去过,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