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不再笑了。
老人等了半天才又张了口:“我以前讲过,一个人能不能体面地收山,不是看他做了什么,而是看徒弟对他做了什么。”
“对,干厨子要先有一颗孝心嘛,您原话。”老五说。
“将来我迟早要退下去,说难听一点,万唐居的买卖不行了,即便我躲到棺材里,人家也还是要骂的。所以我才叫你们来,有什么想法,我也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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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师父:“经理这个位子,我已经坐够了,希望能准我重新回到灶上。”
老五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杨越钧一口应下,他说正想和我商量这件事。过些日子,他想跟从前的老哥几个,走动走动。“你们也一起去,我来搭个线,以后在菜上有拿不准的,也多个请教的地方,总没坏处。”
老五低下头,没搭声。
我说:“能有老人指点我们,当然好了,尤其是失传的功夫菜,现在哪里不缺?”
老人觉出不对,打量着老五,等他说。
不知是哪个服务员,忽然从外面把门推开,脸探进来,看完又看,再把门带上,扭头跑了。
老五瞥了那人一眼,静静地想了想,问师父:“广州有个大三元酒家,刚在北京开了分店,专营高档粤菜,您听说过吗?”
老人一脸谨慎。
老五的眉毛挤在一起,说:“前天一帮领导请我爸去了那里,门脸能开在故宫和北海中间一栋将军楼里,真有办法。里面装潢有多洋气,我就不说了,关键是在配套服务和菜上,能出新,出奇。佛跳墙、叉烧肉、清蒸东星斑、烤乳猪,您看电视剧,总演这人吃基围虾的时候把洗手水喝了。现在的老百姓,只要是他觉着新鲜,有面子的,他就服气。人家服务员的脸蛋也好,让你心里说不上来的,痒痒。我就不爱吃北方馆子,气都气饱了。”
老人问他:“你说完了吗?”
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继续低头。
老人说这次在烹协开会,几位厨师长都说:“如今粤菜盛行,只是刀工精致,食材新奇,再没别的本事。”
“那我请教您,这次在中山公园办的冷荤会,最后交给谁负责了?”老五顶回去一句。
我说:“老五,师父话还没讲完,你急什么?”
他反问:“眼见钱都流进别人口袋,你们都不急,我急什么?师哥,以后谁还为了解馋进你的店里,顾客就是上帝听说过吗?你看看这个经营理念。”
杨越钧抬起手掌,往桌子上一拍,震得茶缸盖也蹦了起来,丁零零地响。
他还从没在我们面前发过火。
老人毕竟是疼小的,忍了半天,也只是半开玩笑地说:“老五,上帝什么模样,你不是跟他老人家熟吗,麻烦你拿张纸,画下来,交你三哥。我想贴在店里,让伙计们也找找感觉。画不出来,你全年奖金就别拿了。”
说完,老人起身要走。
老五嘀咕着说:“您当我真稀罕那点奖金。”
我赶紧伸手去拨他的头,被他一下推开。
他理了理头发,接着说:“我是喜欢这行,但是我受不了后厨里的油烟味,我想去深圳见识见识,学习人家的经营管理。”
老人听了,两眼充满红丝,周身战栗,像是被谁从身后扎了一剑。我扶他慢慢坐下,然后揪起老五的衣领,使蛮劲往厅外拽。
我们俩扭扯出门外时,我还特意回头去瞅师父。
他失了魂一样,干坐着不动,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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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说,在北新华街的六部口那边,有人在等他。
我说:“您踏踏实实着,我跟您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腿却越来越细,像个陀螺。
早上我提前叫了一辆出租,多给了师傅点钱,叫他开进崇效寺胡同里。
我打开车门,搀老人坐了进去,然后嘱咐师傅开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