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邢叫我去食堂找她,她身边有个大姐碰巧吃完,特意让个凳子给我。
我坐下后,她也不说话,清润的一双眼睛,看得我心里甜丝丝的。我说:“我有好事。”她说:“我也有,你先忍一忍,听我讲。”她从手边的塑料袋里,掏出两个深红色的石榴,里面还堆着许多指甲盖一般大的青菱角,一起推给我说:“北京天气干,吃一些,败火的。”我说:“一大老爷们,掰石榴,啃菱角,出来进去的,不像样子。”她问:“你吃不吃?”我说:“心领了。”她又问:“你吃不吃?”我说:“吃,吃。”
她把一小部分划走了,说:“要送给谁谁谁,人家不会像你这样没良心。专门从老家捎来的特产,你还不稀罕,我和姐姐从小就吃这个,你也看不上?”她差一点把自己的气给勾上来,我忙按住塑料袋子,打结收好。
“我的好事,你听不听?”
“你说就听,不说,我听什么。”
“葛清终于松嘴了,愿意让我烤鸭子。”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我先代笔,给区领导写了一封信,信里有他的……”
“你别告诉我,我不想听。”她的口气像裁纸刀一样,削下来。
“你应他了?”她又问。
我想一想后,便点了头。
“你在鸭房烧柴火,脑袋烧成灰了吧。宫廷烤鸭值多少钱,你的前途又值多少钱。葛清把你拉下来垫背,他当然是光脚不怕穿靴子的。”
我告诉她,那上面不过是些技术上的建议。
“信还是这封信,关键看是谁送,什么时候送。你可是杨越钧的徒弟,还有,下月初就是评比的日子。要是店里所有人的努力,最后栽在你这封信上了,你就是宫廷烤鸭的传人又怎样,哪家店还敢用你。”
她打扫完饭菜,提起一个暖瓶,朝铝饭盒里倒热水,然后用铁勺在里面刮了起来。
“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没结没完的。难得他这么信我,除了我,他还能差使谁。”
她将饭盒里的热水一口口喝下去,还有那些饭粒、菜叶和油花,都混在一起,被冲进嗓子眼。“他信你?他信你能值几个钱。”
她拉下脸问我,走不走?我刚站起来,想一起出去,却听见几声“啾啾”的声音,时断时续地叫我:“哥,这边儿。”
我循着音,头朝橱窗探了过去,见是百汇,正一人站在里面。我再回过头,小邢却早已打道回府了。他打开侧门叫我进来,我站过去啪地朝他天灵盖给了一下。
“干游击的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怎么在哪儿都能碰见你。”
“你净顾着和嫂子热乎,我一直在这边看你,你可好,没事儿人似的。”
“你哪来的嫂子?”
“哥,你以为我只会配菜吗,这地方,谁跟谁是仇人,谁跟谁是爱人,可比菜还好分。”
“看你春风得意的,工作的事,稳当了?”
“师父关照我,把我塞在这做员工餐,捅不出什么娄子。哥,我看你才真是红光满面的。”百汇的嘴要是甜起来,好过石榴、菱角。“去库房拿菜的师傅都传开了,拆鸭圈,给葛清拆怕了,半步不离鸭房。每天不干别的,只教你宫廷烤鸭。连我都要瞒,我还指望你编菜谱呢。”
他的眉毛像是两条鹊桥,眼看要搭在一起。
“有没有本事,火上见真章,你看谁张口闭口就是编菜谱。手艺,在手上,不在纸上。同样一张面,师父往锅里一扔,起来了,饼烙得又宣又匀。你的,咬不动,为什么,手上的功夫不到。相声演员能把菜名背成贯口,你让他炒盘菜我尝尝?”
百汇低下了头,我想我这话是有点重了。
“今天想把我往哪儿领,正好我这半天没事。”
“正好,宴会厅有大场面给你瞧,不来,兴许以后多少年都碰不到了。”
我说上次那个场面还不够大?他一摆手,直接跑到前面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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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台阶时,我蹑手蹑脚地,站宴会厅大门外,把着凉阴阴的青漆不锈钢扶手,不见里面一点动静。我让他把门朝外拉一下,偏他倒霉,吱扭一声,引得里面正专心听会的师傅,全看我们了,不进去都不行。
杨越钧照例坐在一排横桌的正当间,气色一般,许是怕凉,头上盖了顶灰色的抓绒毡帽,衣服也换成了深蓝的毛呢中山装,双手捏着讲稿,却不说话。他笑着示意我们坐到身边两个空座上。我把凳子抻出来,坐好后,听见他小声说,这么重要的会,也不早来,你师哥说的话,就是耳旁风?我朝冯炳阁望了望,师哥对着前方,没事人一样。我心说算了,招他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