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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叫掌灶,火上的事可以全听你的,但你头上,还有东家。以前万唐居的东家和掌灶都是山东福山帮的,从不传给外人。后来把手艺和账本都留给这位保定人,论老礼儿,是破家法了。但杨越钧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八大居之首的位子,他托得住。
老年间的掌灶,活儿既要做全,还得看着徒弟。有不服管教,调处不当的,生出事,东家先把掌灶师傅请过来,甭管是不是你的错,你回家,全因你挣的那份钱。当时,万唐居的厨子平均工资二十块,我师父一人就拿一百五。不论谁家婚丧嫁娶,认不认识的,他一律随十块钱份子。人肯定不会去,但是钱一定要给到。想那年月,谁肯掏出八毛来,算俩人交情不错了。
不过有位爷,工资却比杨越钧还高出五块钱,他就是烤鸭部的葛清。凭着独创的技艺和配方,这人树起了宫廷烤鸭的招牌,连着救活好几家店。杨越钧是花了大钱,从大栅栏把他挖过来的。葛清是个活儿极细的人,他在后院的鸭房,别人不能踏进半步。他说过,老杨,这摊事儿交我,钱你绝不白给,但我挣的只就这份工资,旁的事,你也别找我。以前店里有个公方经理,存心让他黑白着干,连烤带片,填鸭扫圈,一肩挑不算,还要他切墩上灶,亲自走菜。气得老头抄起手勺,站后院柿子树下,当所有人面,骂对方是杂种操的。
杨越钧担心葛清因为这事被人上纲上线,便问齐书记,能否将那个经理请走。接着他叫来我,说分你头一项差事,就是把你匀到鸭房。我自然不乐意了,因为师父的烧鱼是一绝,谁不想跟着掌灶,长些本事。刚进店就被支开,那不成了晓市里扔满地的烂菜叶,有人丢,没人捡。可杨越钧不管,派我去的时候,他连一盘菜也没教过我,只扔给我八个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现在是有人说:“你屠国柱命真好,一口气就拜在两位高人门下。”可当时不是这样,去劳资科领工服时,那里的人看我,就像在看一只翻了盖的乌龟。传达室的老谢来换新锁,想跟我逗会儿闷子。他说:“你也要去鸭房了?”我听了,便把衣裤一撂,梗着脖子问他:“怎么着?”他笑着摇摇头,说:“不怎么着。对了,见过你俩师哥了吗?”我眉头一张:“什么师哥?”科里的人像捡着钱一样,笑翻过去。我转过身,来回瞧了他们两遍,拿起东西就走。老谢在后面伸着头喊:“可别惹你葛师傅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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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身藏蓝色的开襟布衫,抬肩宽松,里料干糙,穿起来像是披了件床单,走路兜风。
我系好裤腰后,弓身,贴着内厅的落地镜,对着自己的钟罩脸,照了又照。那两道剑眼上,眉骨外凸的凶相,加上峭立的驼峰鼻,怎么瞅,都不像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我抠掉手臂上的那几粒血痂,把衣扣挨个别好,用手掌抹平褶子,冲镜子轻轻叫了一声:“屠师傅。”
一个清凉的、阴郁多风的下午,我站在烤鸭房门前,点上一根烟,想抽完再进去。这是个马蹄形的院子,两侧各栽着一棵老柿树,褐色树皮,沟纹严密,一片接着一片的,有许多殷红色的柿叶飘下来,在明暗交接的斜晖下,如同烧着的纸钱。
抽完烟后,我又在风里多站了会儿,散散烟味,然后呼一口气,把腿迈进了屋。
一股臭烘烘的苜蓿味,差点儿将我熏一跟头。我捂住鼻子,看见一团镂花般交互覆叠、朵朵丰满的白烟。用手扇了扇后,总算辨出眼前有一轮黑线。我对那道黑线说:“葛师傅,我是屠国柱,杨师父派过来的。”他继续抽着手里的卷烟,没有答话。我又重复了一句后,他把烟灰直接弹在地上,张起眼瞪我。我很自觉地向后退,直到被他瞪出屋外。
我原想在院里找个下脚的地方,坐下来,等他喊我。结果是我像尿裤子一样,一直被晾在院墙下面。看着前院的人,和我初来时一样,伸着脖子往我这里瞧。
我希望他们同样瞧不到这里,更不会认清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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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晾,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当天刚蒙蒙亮,我便来拍店门,把老谢从被窝里喊出来,让他放我进去。我说要签考勤,老谢鼓起眼睛说:“记考勤的都还没来,签屁。”我径直走到后院,看见那个精瘦的老头正拿着镊子,拔鸭头上的细毛,就好声好语地向他打招呼。然后和其他新徒工一样,我开始扒炉灰、添火、砸煤、拾掇灶台。我会往老头的茶壶里倒一丁点儿热水,闷上半杯高沫儿,等他一找水,再续满,那时喝起来,不凉不烫,正合适。
结果无论我怎样表现,也换不回他的一句话。
于是我的下手活一干完,就像要饭的一样,自觉地找个背阴处,歇脚。我发现街面上,总有人透过铁栅门,往院里看。我就假装找东西,在院子里转圈儿。当时万唐居的人,一提店里新来了个驴师傅,就是说我呢。那些天,我总想,假如葛清真能打我,骂我,该有多好。
葛清照看鸭圈时,人手一件的蓝蚂蚁工装,被他随便地搭在肩上。耳边,还总别着一根皱巴巴的卷烟,有时摘下来,嘬一口,叼在嘴上,也不耽误给鸭子填食。
风日渐凉了,院子里那些老树上的枝枝丫丫,被吹得慌促。他却面如平湖,握着破茶壶,放腿上,往把角那么一窝,瞧着那群呆头呆脑的东西。
其实远远看上去,他自己就像一只垂老的兀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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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万唐居,是靠自造的土冰箱,来给菜肉保鲜。每天,会有专人从德胜门的冰窖采天然冰进来。我爸在那里干了半辈子,这套活儿,我熟,不用人教的。如何上冰,同样是门手艺。一整块冰足足一见方大,半米厚,合四百斤,要靠几个人,合力用冰夹子抬下来,砍成八块,再拿刀铲平撒盐,码到水泥池里。店里给葛清配的不是水泥池,而是半人高的木桶,要垫好冰后,放进小坛子,里面盛着新切的鸭肉。肉不能碰冰,那样会脏了原料。整个过程费神费力,谁都不愿意干。以前葛清身边没人,杨越钧会叫伙计帮他上冰。现在我来了,便没人再管。就这样,耗了半个多月后,我等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活。而且,这份差事只能我做。
我拿出一把两尺长的冰镩子,去凿领到手的冰块,寒气和碎渣跃进皮肉里,又痒又麻。我小心地往坛子和桶的缝隙里塞碎冰,这让我想起儿时在羊肉胡同,刚入伏,我们只等批冰的驴车一到,就用小手拼命擖哧凉飕飕的冰。细细粒粒的冰碴和成瓣的冰疙瘩洒在地上,要抢着捡进手心,直冻到指尖像涂了红药水般一片晶亮,往嘴里一含,特别过瘾。因为心神走得远,便没在意,要对这把钢制冰镩留一些力。我紧握住上头的木柄,斜着一拉,这根前有尖刺,尾有倒钩的四方棱,直奔肘关节滑去。
昏昏默默中,浅浅的血渍渗到冰面,流向砖地。
我用手胡乱擦了擦伤处,紧闭住眼,把头仰靠在院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