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抠住一根,却连着两个踉跄,脸几乎栽在地上。
他们俩在我后面,扯着嗓子又喊:“陈其,柜子,柜子,陈其。”
陈其听有人喊他,还没醒过闷,就见连车带柜子,像一头惊牛,斜着朝他压了过来。
我们亲眼看见,他的第一反应是转过身,撒腿就往回跑。车的滑行速度和重力成倍递增,他举起胳膊去挡,见来不及跑远,便干脆侧身去躲,还把柜子往旁边拨。
他像个砖块,垫了车轮一下。我趁这个空隙,使出全力,将自己扔了出去,整个身子贴在柜子上,攥死绳子。
那双刚上脚的小牛皮鞋鞋面,像铁锹一样搓进沙子地。
冯炳阁终于追了上来,还要拉车把。“刹他妈闸!”我冲他吼着。
车总算停下了,陈其从柜子腿处探出头,反怪我们:“三个人只会耍嘴,多亏了我才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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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们走过水泥砖砌的铜色矮楼,走过郁郁青青的枣树,走过流云和风。
夕晖照烁下,浑身轻暖舒和。怪的是,春去夏至,很少有人会在这时,还觉出暖意。
冯炳阁推得有些慢了,垫在后面的陈其,渐渐跟上来,幽幽地瞅着我们。
“哥,这半个月你不在,组里的师傅却很少挤对我,难为你事事都要想得周全。”百汇低声说。
“我苦点累点不碍事,重要的是咱师兄弟几个,心要齐。”我回头瞧了瞧,又朝前面大声说。
“以前哪知道,经理是要这么个当法,还以为多威风呢。”冯炳阁冲我们笑。
“只顾自己的人,能知道什么?你主事那几年,我们吃了多少暗亏,出一丁点错,你先把自己择净,再四处给人扎针。百汇你说,那年谁当众扔你的菜,害你今天都轮不到上一次灶的”陈其冷冷地说。
冯炳阁卖力推着车,似乎是没听见。我和百汇,也装没听见。
“我是长记性了,总不能白挨欺负。这回考级,顺顺利利倒也罢了,老家伙再给我玩花活试试,大家都没得好看。”陈其接着说。
“好好地怎么说起这个来了,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嘴放干净点。”我停下脚,回头警告他。他眼睛故意去看别处,点头说:“可以,今天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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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车时,冯炳阁说:“进楼以后,东西该怎么摆,我交代两句,师父家门框窄,小心夹到手。”陈其头靠着墙,自言自语:“没事闲的,在家拜哪门子师,我进店那年,这叫‘四旧’,要批斗的。”我说:“老五不是小么,老人都爱尽小的疼。”他不说话了。我又说:“老五好赖也喊你师哥,你们还在一个组里,他有不懂的,你就点他一下,看他天天满嘴萝卜味,你也忍心?”陈其直起头说:“我有什么不忍心的,这点苦还嫌多?我这点本事,也是千难万险求来的,凭什么他一问,我就说,他的工资又不给我。要是叫声师哥就有甜头,我天天守在鸿宾楼、晋阳饭庄门口,见谁都叫师哥,你看人家理不理我。”
百汇劝我:“吵归吵,别太在意。咱们能凑在一起,像这样说上几句话,本就难得。”
我解着麻绳,嘟囔着:“我快被他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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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师父住在一层,家里半人高的绿漆墙面,用录音带磁条贴出一道装饰线。柜子搬进门时,我见到小邢正站在客厅和师娘闲聊。趁师娘去倒水找毛巾,她悄不声地躲到我背后。我半笑着说:“怎么出了店,就不认识人了?”这样,她才冲着冯炳阁和陈其,连叫了两声:“师哥好!”
我们挤在里屋门口,发现老五不只先到一步,还守在杨越钧的藤椅边,眉欢眼笑地,听老人讲熏鱼块怎么炸。师父的话不停,谁也不好先出声,有小十分钟的样子,他从剖片到调卤汁,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兴头没过,还要再讲整鱼脱骨的时候,师娘过去催,要不让你徒弟们坐下,要不让他们走,反正礼也送完了。
我们又围站在一张圆桌旁,师父挪开床头的荞麦皮枕头,抹平床单,让我挨着他坐。我把百汇也拉到身边,老人另一侧,是老五和陈其,冯炳阁左思右想,不知靠哪边坐好。小邢找来一块蓝白格子的半透明塑料布,在桌上铺平。见陈其就在她手边坐着,先是一愣,接着快步走向我说:“瞧你,抬个柜子,新做的西服,脏成这样,我给你掸一掸,挂起来。”冯炳阁说:“三儿,你们办事,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你看你媳妇儿,这又躲谁呢?”
我站起来,先赔笑脸,再朝她递了眼色:“丽浙,敬烟。”
她故作乖巧地把烟敬给冯炳阁,躬身点上,轻轻甩灭火柴,叫了声:“大哥。”引得师娘双手合在嘴前,边看边笑。我又指着对面说,叫:“二哥。”她定了定神,用力堆出笑脸,走回陈其身边,点着烟,叫了声二哥。陈其眼也没抬,只说:“听不见。”小邢咳嗽两声,我的心悬到半截。她贴近了再叫:“二哥。”陈其抽了口烟,满意地点头,连说:“好,好。”她又拿出一堆水果夹心糖,分给百汇和华北,就走到外屋,师娘也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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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汇问我:“挤不挤,不好伸胳膊夹菜吧。”我说:“不碍事。”我见师父在看陈其,怕生出枝杈,就问:“老五,这个师,你想怎么个拜法?”话未落地,陈其又发话了,他斜起眼问冯炳阁:“你不是说你不傻么,炒俩翻勺菜,给你师父贺寿,这个大徒弟,不能白教。我点个金边白菜、五香扒鸡,做去吧。”冯炳阁的大嘴咬掉瓶盖,往俩人的杯子里倒满啤酒,说:“老二,师哥得罪过你吗?如果得罪过,我先干为敬。往后咱俩,就是崭新的一页,好不好?”陈其撇着嘴说:“好不好的,你问百汇。”
杨越钧温蔼地笑了,他说:“华北,这里你最小,你把师哥们的杯子都满上。”他又和我说:“我问过老齐,再有拜师的事,店里可不可以给出个证明,显得正式一点。结果老齐直接就订了奖状纸,印上对角花,给我拿过来一本。”老人蚕蛹般短粗的手指上,戏法似地变出一个绒布烫金的红封皮。我接到手里,百汇也凑过来看,说:“拜师证?毛笔隶书,还有店里盖的红戳。师父,你也太偏心了。”我在桌下,照着他脚面狠狠踩了下去。
冯炳阁把手伸过来说:“我还没看呢。”我合上后,只好给他。华北刚倒完酒坐好,眼睛仔仔细细地盯在证书上,生怕谁给弄脏了。陈其见没什么意思,低头看酒。我说:“华北,你四位师哥,别说没你聪明,就是比福气,加起来也差你一截,还不给师父磕个头?”老五刚要站起来,却被老人按住,说:“咱不兴这个,既然酒都满了,咱们就举起来,越喝越有吧。”
我们四个,一同举杯,老人的脸上泛起红润的光。
“外面提到我,总要带上万唐居,今天仔细一算,原来我和这个店,绑在一起快五十年了。”他和缓的语调,像一壶暖酒,流向我心里。“可是少有人知道,我最满足的,其实是收了五个好徒弟。没听烹协的人怎么说你们?去问一问。我以前讲,一个人能不能体面地收山,不看他做了什么,而是看徒弟对他做了什么。将来我退得好不好,不在万唐居身上,在你们五个身上。”
老五即刻接过话,说他进店的这段日子,也多亏师哥们照顾,学到的东西,装都装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