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不想多谈,我也不好再问。
“万唐居的字号,最早是山东人打下的,两代掌灶,都是福山帮的,福山人抱团啊。开山时留的规矩,掌灶只给本地人,我们河北的和其他师傅一样,想也别想。那时勤行里,压根儿还没你们北京人。”他又用筷子,把好多肉往我这边赶。“我学徒时,就管倒泔水、运煤球,那时候临解放,万唐居离关张只有一口气。掌灶有一天把我叫去,说孩子,那儿有笤帚,扫扫地吧。那屋子不大,我就扫吧,谁知道在犄角扫出一沓子五万块钱。我农村的,哪见过这么多钱,看着都怕。我捧着这笔钱,说师父,这儿有五万块钱,师父说哪儿呢。现在想想,他搁的他能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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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越钧闭起了眼,我以为是锅里的热烟熏着他了,就想把底下的风门关上。
他说,不要关,还得吃呢。
“第二天,他在另一个地方又搁了两万,那阵儿万唐居一天卖不了百八十万,哪有那么多钱让我捡。我又还给他了,他什么也没说。到晚上九点,店门口的玻璃上都有勾儿,我挂好木头板,再把底下的穿钉穿进去,锁死。这时掌灶却把我叫了出去,他问,你行李在哪儿,我说我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农村的毡子,破被单儿。他叫了两辆三轮车,他坐一辆,让我把东西搁上车,坐另一辆。”
“是不是觉得钱数不对,想讹您?”
“他把我送到东单车站,说店里艰难,对不起你。然后又把那捆钱掏出来,算是贴补我。我说不要,您管吃管住,我还图什么,连工钱都不要。他一听,又把我送回来了,教我做鱼。后来我琢磨,这些都提前商量好的,想收我,又怕我多要钱,才整这么一出。”
“您师父这心眼儿,可比葛师傅还多。”
“你得叫师爷。后来他说传你可以,但是你不能进工会,不能进共青团,因为那时候资本家都怕这个。”
“那您后来怎么连党员都当上了,我师爷现在人呢?”
杨越钧低下眼皮,不说话了。
因为不是饭点儿,整个大堂都很安静,就连铜锅里咕噜咕噜的冒泡声,都听得清。
“后来一九五二年打老虎,人没的。”
讲到这儿,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我想是不是该劝他歇一歇,就回去吧。
“在万唐居干了一辈子,我永远忘不掉师父一句话。那时候店里食材短,出不来活,也没人吃你的。他又把我叫到跟前,说你想上灶么,我以为他又逗我。”我倒了杯水让老人喝,他缓缓抬起眼皮。“他说规矩是金子,店是筐,盛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规矩再值钱,也守不住。三儿,等你出息了,记着不是你有本事,也不是规矩保了你,是店。这个店在,比什么都大,懂了吗?”
我别过头,瞥见街上有孩子用手指,在覆满哈气的玻璃上,画下一个大大的“傻”字。
“不如我换个问法,宫廷烤鸭里里外外这点儿事,你到底拿不拿得起来?”
我把头回正,略有吃惊地望着老人。
“四个徒弟里,你最体谅我。你体谅我,就是体谅这个店。我们这帮老家伙,总是要收山的,可等位子留给你们时,这个店也得在才行,对不对?”他停了一停,我连连点头,表示听着呢。“我这阵子,心脏越发不好,烤鸭部攥在一个人手里,我这心口就像被谁掐住了。如果你说,这样挺好,那行,将来我就这样把店交给你。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你再来见我,看到时是你哭,还是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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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把枪,子弹总是要出膛的,你卡壳,大不了就换另一把。
对我来说,开不开枪不是问题,谁流血才是问题。
“我只能说,宫廷烤鸭的配方,以前全长在葛师傅脑子里。可如今白纸黑字的,落我手上了。我答应过他的,不露。可您不问,我也不会说。”
杨越钧合了一下眼,再张开。
“你小子,会讲话。他肯传给你就好,东西可以一直留在你身上,没有人会为难你。下面的事情,我去做。”老人吃下两片手切羊肉,那满足的样子,像是在嚼干草的骆驼。“对了,你师弟正为咱们店编菜谱,这是商业部的饮食服务管理局起的头,全国第一部各地菜系集萃,万唐居被点名录在第一辑,你配合一下,粗略讲些资料给他编。”
我答“好”。
“我跟市里、烹协许过愿,烤鸭的手艺一定要往下传,什么是往下传?这样才是。”他摸起肚子,用筷子拌起调料。“服务员同志,你们暖壶都冻住了吗?给锅里加点水呀,再烧下去,肉全粘烟囱上了。”
我坐在杨越钧对面,仿佛我也捡到了他老早放好的一沓钱,他一直在等我还给他。
我想从那天起,万唐居就像一个紧箍咒,一部忏悔偈,师父随时念,我随时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