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就知她是外行,饭店重规格,饭庄重风味,两者登记在执照上的功能不同,并无高低之分,在吃上真懂的人不会这样信口乱讲。
“那就好。”葛清不再多言。“先来盘儿凉菜,怪味鸡。”
这道菜,调味繁复,入嘴后百味交陈,容易试出功夫深浅。女领班听后却是一怔,没有下笔去记。
“精雕细刻的房子能建,直截了当的菜做不了?那换四川泡菜。”老头变来变去的,如同在打麻将。
“您真会逗闷子,专拣单子上没写的点。”她的笑像是腊月里的冻柿子,几乎结出霜来。
葛清应该清楚,这菜他是吃不到的。泡菜制法简单,却消耗巨大。当年道林只为这一道凉菜,必须单开一屋,宽如车间,全封闭消毒。别说人,一丁点油气不能进。可如今,却连菜名都找不见了。我将菜单立好,低头冲着银白的提花桌布愣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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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菜还用点么?道林不就那几样,一个宫保鸡丁,一个干煸牛肉丝。”老头有些厌了。
“可着整个餐馆,里外里都算上,数你认字儿最多,是吗?”一听这是冲我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单。
“来只樟茶鸭子。”我紧跟着说。
女领班连连应声,一边倒好水,一边摆齐碗筷,极认真。
“店里新添的五柳鱼,您尝尝?”听音儿,她底气还有,总想把面子扳回来。“这家店刚装完,才开业,二位吃条鱼,也好讨个彩头。”
葛清手指转着杯口,像是在圆包子褶,不说什么。我接过话,答她:“照你的意思办吧。”
趁着等菜,我想探探老头口风。
“照您看,这回区里评涉外单位,两家店,谁上谁下?”
“你问得到我头上么,谁上谁下我都有钱拿。再说这事我拍板儿也不算数,问你师父去。”
“当然有您能拍板儿的地方,比如让不让我进鸭房,杨师父当然希望我能帮您分担分担。”
话讲一半,菜来了。金字招牌的宫保鸡丁,汁红肉亮,香气吐绽,一公分大的肉丁像量过似的。葱粒蒜片、腰果杏仁、去皮花生,料配得也全,浸在棕色浆汁上,如同焦金流石一般。另一道干煸牛肉丝,也是酥嫩筋道,我闻了闻,豆酱所散发出的咸辣之气,虽略重,但很正宗。女领班让人先摆在葛清面前。
“你这菜不对。”老头没动筷子,把正在布菜的女领班喊来。“按规矩应该是锅红、油温,爆上汁,你得让我只见红油不见汁。你这个,也叫宫保?沙司滋汁熬得又黏又溶,根本就是糖溜,糊弄谁呢,拿走!”
女领班赶紧看我。
“先搁着吧,挺好的东西。”我说。
她用公筷,夹了一小碟干煸牛肉丝给葛清,谁想老头根本不吃,用手指一掐,压在桌上,竟挤出水来。
“道林没人了?这菜本是无渣无汁,要吃出干香滋润入进去的味。你们倒好,干煸和炸都分不出,把主厨请出来。”
“现在都是这么做的,您就凑合吃吧。”她开始有些抵赖。
“都这么做,也是错的。”他把盘子都堆到一起。
我夹了两条刚上桌的樟茶鸭。
“好赖您也动一动筷子。”
他直接取了中段的一截鸭胸,闻了闻,放进嘴。
“凉的。”这回他直接把肉啐了出来。“这菜从冰箱里提出来,热一热就端来了,看着皮脆肉嫩,实际没炸透,外边酥,里面硬。姑娘,你自己吃吃看。”
我不再劝和,告诉她,想请主厨露个面,都是干这个的,谁也不会为难谁,她自然没话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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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师傅来怎么早不打招呼,哪有让您在一楼吃散座的道理?我这就给您安排一下,三楼雅间是刚装好的,您给瞅瞅,有四出头的官帽椅、博古架。”
那人笑眯眯地倒先开了口,我见他满是好意,互相点了头,心中替他不忍。
老头端起一杯茶清口,当众人的面,吃下一勺鸡丁。
“我牙口不好,官帽椅、博古架,怕嚼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