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在皇帝离京之后的几天里其实跑了不少人,毕竟幽燕军占城不留男的说法广为流传,大家都不敢赌幽燕军一定不会来,因此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买通守城的侍卫逃出城去。
先时那些守城的还有些顾忌,后来不免被财帛打动,这几日放跑了城中大部分男民,还有抱着男儿一起跑的女人,这些人只说往城外乡下躲两日,待城中局势稳定了再回来,守城侍卫们也乐得赚些不费力的钱财,反正皇帝已经走了,留守衙门也是人心涣散,他们想着若来日果真天下大乱,多存些银两总没坏处。
今日铁女寺军先破了城,那些衙门官吏和守军见来的不是幽燕军,有半数直接缴械迎降,只盼着换个新主照旧混日子,但那铁女寺军大将没有理会他们的投降举动,仍命人杀了那些官吏衙役和守军,这也是伏兆的吩咐。
此刻的旧都各处尸首遍地,坊间人影疏落,看去格外血腥萧条。
妊婋看着街道上的男尸笑着摇了摇头:“咱们在汝州城外给伏兆留了个乱糟糟的残局,她的人在洛京城里也给咱们回敬了一个。”
那些倒毙的男尸姿态各异,面朝上的,面朝下的,完整的,零碎的,分散的,堆叠的。
从旧都洛京城内,到南边汝州城外,甚至延伸到汝州南边的邓州和襄州一带乡野上,到处都是迁都队伍中的男尸,身上穿的都是京畿禁军的军服,或是官府衙役的皂隶服。
“这幽燕军也太无章法,怎么杀得这样乱七八糟的。”
跟随伏兆从长安杀出来的副帅看着遍野尸首,不由得抱怨了一句。
她们于今日拂晓时分来到邓州和襄州的交界处,迎头碰上了迁都队伍中溃逃的禁军将士和衙役,伏兆带众人在乡野间杀了好一阵子,中途又逮了几个活口,都说御驾驻跸的营地遭到幽燕军夜袭,所有迁都队伍全都乱了套了。
伏兆闻言一惊,心道果然还是迟了一步,想着舅皇的人头恐怕已被摘去了,她忙押着那几个活口引路,带人往东赶来,这一路上还遇到不少溃逃而来的官兵衙役,她们边杀边往迁都队伍的几个营地查看情况,发现那四个营地中都是残尸遍地,和路上一样基本都是穿军服和皂隶服的,只有两个营地上多了些身着内监袍的,却通不见皇帝和宗室朝臣以及宫人的影子,御帐和朝臣大帐都空荡荡地立在那里,仅有些血迹斑斑的箱笼和仪仗杂物。
她们在各处搜查了一遍,确认幽燕军的确已经撤走了,伏兆正在想皇帝和宗室朝臣是不是被劫走了,忽有人来报说往北边汝州方向有一条明显的拖拽痕迹,道路两边还有很多散落的内监尸体。
伏兆分了人手留在这几处营地查看善后,随即带其余人往北边汝州赶去,终于在汝州城外看见了那几处还在燃烧的篝火。
篝火后面密密麻麻许多男人,被捆着挤在一起,全都光着身子,篝火两侧堆放着高高的官袍,其中还有一件明黄色的冬袍中衣,显然是皇帝的衣服。
先发现这几处篝火的铁女寺军众人已将这里团团围起,有人走上前给伏兆递了一封信,说是在篝火前捡到的,她打开看见里面只有八个字:“谨贺小年,聊表敬意。”
伏兆皱了皱眉,这也不知是幽燕军哪个统帅留给她的,字写得这样张牙舞爪。
她看完将信递给身边副帅,随后拎着紫金锏跨步上前,见到那些赤条条的老男人,一个个垂腹皱皮,蔫头耷脑,全没了一点权贵体面。
这些男人被剥去代表品阶地位与身份的衣服,尊卑不分地挤在这里,场面虽是不堪入目,倒也颇为滑稽。
伏兆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这里的大部分人她都没见过,瞧了半晌只认出一个老亲王,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在这群相貌乍一看没多大分别的赤身老男人里,要想分辨出舅皇,竟还有些费力。
伏兆用手中锏挑起那老亲王的下巴,冷冷问道:“圣人何在?”
那老亲王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吃力地往左边瞥了一眼,这时又有一个朝臣也往那边指了一下,伏兆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低着头的男人,杂乱发髻旁边歪着个金冠,她走过去又用紫金锏挑起那人的头来,的确是个熟悉面孔。
当年她母亲遭贬离京时,她只有六岁,但舅皇的模样,她可是一点也没忘,这些年过去,他看起来衰老了不少,五官仍和从前一样。
皇帝这一晚屡遭惊吓,当他跟臣下一起被捆起来拖往汝州的路上,听到前面有人称呼一个领路的统帅为“圣人屠”,他不禁大骇,直接昏了过去,抵达汝州城外时惊醒,又受到剥衣拖行这等极致折辱,几度羞愤欲死。
天亮后,皇帝见幽燕军忽然撤走,便想要咬舌自尽,可他用力咬破舌头后却因受不住剧痛再度晕厥,直到一股刺骨冰凉从下颌传来,他才艰难地睁开双眼,瞧见了一张与妹妹极为相似的面庞,此刻正带着意味不明的戏谑微笑。
“臣兆,救驾来迟啦!”
汝州上空这日原本是灰蒙蒙的,就在伏兆说完这话的瞬间,冬日暖阳从云层中倾泻而下,将这片旷野笼罩于金光之内。
这里本是万物沉睡的卧榻,此刻亦成了帝王权贵的冥府。
等伏兆带人结果了那几堆老男人后,南边负责善后的一名大将骑马赶来,将几处营地的情况又跟伏兆细细说了一遍,她皱眉听完,意识到迁都队伍中有个重大的遗漏点。
没发现迁都队伍里的女人,死的活的都没有。
皇后及妃嫔宫人,包括宗室朝臣女眷全体失踪。
“皇后……皇后娘娘在御驾营地出事前一日就走了。”
妊婋这日跟厉媗等人才把洛京城中各坊巷的残局收拾完,忽有东方婙急急绑了几个小内监来到城下,说是在淮南道边界抓着的,原本要杀时,那几个小内监却说知道皇后下落,东方婙回想当日她们冲营时确实没见到皇后和宫妃的身影,于是赶忙绑了他们来找妊婋和厉媗。
“她是提前跑的?”厉媗叉腰啧声说道,“行啊,这位中宫娘娘,把自家老登当做断尾甩给我们溜之乎也,行行,是个人物。”
妊婋又问那小内监:“她都带了哪些人走?”
那小内监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答道:“皇后娘娘带走了好些人,有贵妃所出的公主和太子,还有三位宫妃和百十来个内庭宫官及护卫,连同几大车箱笼,后面跟着数百宗室朝臣女眷。”
“她随身车驾和箱笼里都有些什么要紧物件么?”
“皇后娘娘随身带走了传国玉玺,后面车里是公主和太子的随行物件,还有一辆车里,是贵妃的牌位和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