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回城中，陈砚舟激动得几欲落泪，快步奔上府衙高楼：“节度！郭公援军己至！我军可开城门，内外夹击了！”
然而，赵襦阳依旧站在那副巨大的沙盘前，闻言只是缓缓摇头。
他下达了一道比之前更令人费解的命令：“传令！全城炊烟尽熄，百姓入地窖躲避，严禁发出任何声响。城头守军，除暗哨外，一律撤下城墙。我要这恒州城，在半个时辰内，变成一座死城。”
“什么？”这次连最为沉稳的裴玉筝都变了脸色，“节度！为何要拒援于外？郭公远道而来，人困马乏，正需我等接应，方能立足！此刻闭城不出，岂不是寒了援军将士的心？”
赵襦阳的目光越过众人，仿佛能看到数十里外那支疲惫的王师。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正因郭公远来疲敝，才更不能打。安禄山在此陈兵十万，等的不是我出城，而是等郭公的援军。这便是‘围点打援’之计。此刻我军与郭公合兵一处，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正中其下怀，他便可从容调动主力，将我与援军一并困杀于此。”
他伸出手指，在沙盘上叛军大营与恒州城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线。
“让他等。我要让安禄山和史思明相信，郭子仪的前锋来晚了一步，恒州，己经被他们无休止的围困和屠城威胁吓破了胆，甚至己经不战自溃。一座死寂的城池，才是最致命的陷阱。等到他们因‘恒州己陷’的错觉而防备松懈，调动兵力去全力对付郭公时，我们再开城杀出，与郭公的兵马，在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他们致命一击！”
夜，再次降临。
府衙之内，万籁俱寂。
赵襦阳独自坐在灯下，手中展阅的，是半卷《贞观政要》，恰好翻到“信义”一篇。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悄然落下，细碎的雪珠敲打着窗棂。
忽然，城西方向，几声凄厉的犬吠划破了死寂的夜空，由远及近，急促而狂乱。
赵襦阳猛地抬起头，搁下书卷，快步登上角楼。
风雪扑面，他眯起眼，只见茫茫雪地里，一个黑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墙方向狂奔而来。
那人身形高大，却步履踉跄，身上的残破甲胄在雪光下反射出暗红的色泽，分明是被鲜血浸透。
随着距离拉近，守城暗哨的火把照亮了来者的面容——竟是拓跋寿！
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肩胛骨处，一支断箭狰狞地戳出，随着他的跑动而剧烈晃动。
“开门……快开门！”拓跋寿冲到吊桥之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呐喊，“云歌……云歌大人己归范阳！我奉她之命，送还此物！”
话音未落，他奋力将怀中一物抛上城头。
那是一卷被血浸染的竹简，滚落在赵襦阳的脚下。
赵襦阳俯身拾起，解开系绳，缓缓展开。
竹简上并非军情密报，而是一手娟秀而有力的蝇头小楷，抄录的竟是《贞观政要·务农篇》。
在书卷的页角，一行更小的朱笔批注，虽被血污弄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愿天下守令，皆如恒州。”
赵襦阳紧紧握着那卷冰冷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沉默了良久，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他抬起头，对着城下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下达了命令，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凝重：“开西门，迎烈士。”
厚重的城门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在死寂的雪夜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一队将士手持火把，列队而出，沉默地站在风雪里。
拓跋寿看到城门打开，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牵着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入城中。
风雪更大了，将士们的火把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而北方遥远的天际，厚重的乌云仿佛被利刃撕开了一道裂缝，隐约有微光透出，像是即将到来的黎明，又像是一道窥探人间的冰冷目光。
拓跋寿高大的身躯终于在踏入城门的那一刻晃了晃，他死死支撑着，每一步都像在与死神角力。
而他肩胛骨上那支贯穿前后的断箭，随着他沉重的呼吸，正无声地撕扯着他最后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