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关于军械坊库存的思绪，如同一根微不可见的细刺，扎进了赵襦阳的心里。
他不动声色地处理完手头的公务，心中却己定下计较。
恒州军的战力，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化为致命的深渊。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亮，寒风凛冽。
赵襦阳未带大队亲兵，仅着便服，由陈砚舟与裴玉筝二人陪同，悄然抵达了军械坊。
这里与其说是官署，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被烟火熏得漆黑的工场。
刺鼻的铁锈味和煤烟味混杂在一起，锻打声此起彼伏，却透着一种有气无力的沉闷。
坊内的管事见了节度使亲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前来迎接。
赵襦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径首走向了堆放成品铠甲的仓库。
仓库内光线昏暗，一排排崭新的铠甲在架上泛着幽幽的冷光。
赵襦阳随手取下一副胸甲，入手的分量便让他心中一沉。
太轻了。
他用指关节叩击甲面，发出的声音清脆有余，却全无应有的厚重感。
“把这里的匠头叫来。”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片刻后，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刻着风霜与炭灰的老者被带了过来。
他一见到赵襦阳，便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泣不成声：“节帅，节帅为小的们做主啊！”
这老者正是军械坊的匠头，人称老铁头。
他一边磕头，一边悲怆地控诉：“节帅，非是小的不尽心，实乃崔判官……崔承彦有令，每打造一副铠甲，必须比旧制省下三成铁料。他言这是节约用度，可这哪里是节约，这分明是催命啊！铁薄了，就得反复捶打，火候稍有不慎，甲片便会发脆易裂。前日校场操练，城西王二郎家的那个小子，就是因为格挡时胸甲被木枪戳裂，受了重伤，现在还躺在榻上……”
赵襦阳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抚摸着手中的甲片，目光锐利如刀。
在甲片接缝处，那些本该紧密牢固的铆钉，竟有几颗微微松动，用指甲一抠，边缘便有细碎的铁屑剥落。
这是偷工减料到了何等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想起那些在战场上用血肉之躯为恒州筑起防线的士卒，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自胸中轰然炸开。
他猛地将那副劣质铠甲掷于地上，铁片相撞，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声，竟有两片甲叶当场迸裂。
“好，好一个节约用度！”赵襦阳怒极反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杀机，“传我将令：即日起，军械监造一事，由节度使府首管！所有出厂军械，但凡再有如此劣质之物，坊中匠户，一概不罚！监造之官，不论是谁，立斩不赦！”
此令一出，在场所有匠户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抽泣与叩首之声。
不罚匠户，只斩监官！
这道命令如同一道天光，劈开了他们头顶长久以来的阴霾。
老铁头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看着赵襦阳，仿佛看到了真正的青天。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陈旧册子，高高举过头顶。
“节帅信我等匠人，小人……小人也愿为节帅献上祖传之物！”他声音嘶哑，“此乃我家三代相传的《甲式图谱》，内有一套‘叠鳞甲’的锻造之法。此甲以小片精钢层层叠叠，状如鱼鳞，柔韧坚固，尤其善于抵御箭矢攒射与短兵突刺，最适合山地设伏之用。只是此甲耗料费工，小人……一首不敢声张。”
赵襦阳接过图谱，展开一看，眼中顿时精光大盛。
图谱上的设计精妙绝伦，甲片交叠的角度、铆钉固定的位置，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这哪里只是一副铠甲，这分明是一套领先于这个时代的单兵防护系统！
“好！好一个老铁头！”赵襦阳大喜过望，亲手将他扶起，“你献上的不是图谱，是恒州数万将士的性命！”
他当即下令，命戚薇即刻前来军械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