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地处河谷,深秋多悲风。
临时搭建的伤兵营帐,由简易木板支起,摇摇晃晃,不时吹进许多沙尘。帐中浓烈的药酒味,混杂着血腥味,久久不能驱散。昏暗里,充斥着兵士们的哀婉呻吟,三五名徘徊整治的军医,忙得人影交错,他们熟稔地操持着烫红的铁刀,给重伤的甲兵割除伤口处的腐肉。
曹操下令厚殓阵亡的将士,神色凝重,按剑走出营帐,再不回头。
剽悍的关西骑兵,擅使长矛,首战便占据武器锋利优势,对来自中原的虎豹骑,予以沉重袭击。
然而,小仗的挫败,并未完全磨折主力军的士气,时间紧迫,曹军枕戈起炊,稍作休整,便要跋涉北上,与驻军在浦阪津西河岸的徐晃部汇合。
对崔缨来说,此刻在矮帐中疗愈的数个时辰,反而弥足珍贵了。她蹲坐在胡床上,用两块夹板和麻绳绑住骨折的脚腕,俯身之间,百感杂糅。
环顾周围,见大多数受伤的兵卒,都被马超率部的铁箭、铁戟划伤,疮口感染严重,急需消毒清理,可兵卒基本都在潦草仓促地上草药。许多等不及包扎的,干脆就抓起一把草木灰,胡乱敷在疮口处,血是止住了,痛苦哀嚎声却愈发重了。
崔缨此刻低烧,脑中混沌一片,可她依稀记得,后世中学物理,好像有道很基础的题目——“判断以下物质的pH值范围,并标明酸碱性”:橘汁、糖水、牛奶、番茄汁、肥皂水、汽水、自来水、唾液、草木灰水、洗洁精。
草木灰这玩意儿,可不就是秸秆灰么?如果她没记错,作为强碱物质,那什么……“pH值范围”,一直都是爆表的存在。
这跟泼硫酸在伤口上,有什么区别?
再加上泥土、木炭碎屑、细菌,别提有多脏了。
崔缨略微动了动,那颗怦怦直跳的,不敢贸然干预军营事务的心。
但在人堆影里望见的一人,令她下了某种决定。
她对侍兵耳语几声,没几时,侍兵便从帐外取来一小铜盆的温盐水。
食盐,又名??氯化钠,非酸非碱,一定程度上能中和草木灰的碱性。
曹植倚在她身侧,喝过驱寒的姜汤,披了件外裳,早在嘈杂的伤兵营中昏睡过去。
可与马超厮斗落败的夏侯尚,因伤口崩裂,失血过多,正袒露后脊,由吉医官紧急救治。
隔着一段距离,崔缨都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后颈密汗,可当灼人的烈酒泼下,他肩膀微颤,竟是一声闷哼也无。
曹操早就出帐了,这样攥紧席垫的隐忍,又是给谁看呢?崔缨这样想道。
但立刻又悔了——也许,也许,是我狭隘的偏见罢……他本就是习惯了刀光剑影的怪人,素来为了战绩功勋,敢把性命抛舍无遗,罔顾敌我力量悬殊——可这样原始落后的医疗方式,真的不会留有后遗症吗?
可恶,快醒醒啊,别装死。你一直很坚强,我知道的。
用烧红的铁刀止血,跟炮烙酷刑有区别么。
你夏侯尚再怎么跟我立场不同,也罪不至此啊。
于是当吉医官用钳子夹起通红的铁片时,崔缨忍不住惊呼制止道:
“等一下!”
帐中的医官们都疑惑地投来目光。
“老先生,您这刀上,万一有铁锈,那该二次伤害了。会得破伤风的,使不得啊!”
“什么使不得?”
“就是……会不太干净啊。”
“女娃子,依你的意思,老夫从医多年,还不如你有本事喽?”
“……”
周围人当然听不懂崔缨的话,实际上,这个时代的人,也没有真正的消毒观念,军医们只是照着代代相传的经验,用刀前,先在炭火中烫一遍。
眼看着对面就要继续处理伤口,崔缨一急,把曹植丢下,抱着装有温盐水的铜盆,一瘸一拐走到夏侯尚身侧。
“不要用刀,试试草木灰吧,也许能有清洗伤口的效用!”
军医们纷纷冷笑。
在他们眼里,草木灰是过去黄巾头子搞符水愚民的手段。偶尔治疗下等士兵时,才肯用这样的民间土方。
面对众人的质疑,崔缨不语,只是将铜盆边沿的粗麻布,撕成片状,掬来一抔草木灰,倒在上面,然后快速抖动,筛去除肉眼可见的木炭块、泥土、杂草根茎等杂质。时间紧迫,崔缨将筛选后的草木灰倒入陶碗中,兑入盐水,快速调成糊状。
她捧着陶碗,劝说周围的高级军官,用她的方法给疮口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