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此一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慧，只将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羽身上多停留了半秒。
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你们觉得，修复这条河，和建设宇宙命运共同体，是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吗？”
没人回答。这问题太跳跃。
“可，今天的我们，所做的每一点小小的改变和努力，难道不就已经在实践着命运共同体了吗？”
“在座中有人是做生态环境修复的，修复，是跟一个生命系统对话，不管是一条河、一片土壤、一个物种，学着去建立共情与协作。”
“这种倾听、理解、协作、修复的能力，你认为，当有一天，我们面对来自另一颗星球的河流或土壤，面对一个完全不同星系的生命系统时，它会不会是通用的？我们今天在这里笨拙练习地共情与修复，会不会就是未来宇宙公民的通用语言？”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羽静静看着兰。这个刚才还因她的出现而失态，此刻站在讲坛上从容布道的女人。
慧的眼睛亮了起来，接过了话头：“我好像有点明白兰老师要说的了。就像我们研究土壤微生物，学习它的语言，恢复健康的平衡。这本身就是在为更大的共同体铺路？”
“是的。”兰肯定地点头，“共同体不是凭空出现的乌托邦。它建立在无数个微小切实的‘理解-连接-协作’的基石之上。你今天与这条河对话，试图理解它的病痛并寻找药方，这个过程，就是在亲手铺设一块基石。”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这次带着鼓励：“不要听到宇宙两个字就把自己吓退了。我们每个人，在各自的生活、工作、兴趣中探索，其实都是在践行共同体的建设。”
这番话让房间里的能量明显提升了。有人眼神发亮，有人陷入深思，有人则半信半疑。
“兰老师。”羽站了起来，直直地看向兰。
兰没有任何回避，迎上了她的目光。
羽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要稳，“如您所说，宇宙本是一体，那为什么我们会有如此强烈的分离感和孤独感？甚至文明内部、人与人之间，都有如此深的隔阂和伤害？”
她问出了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也是她抑郁症根源之一。
所有人都看向了兰，包括慧。
兰看着羽好几秒。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羽的礼貌提问，直接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那个因分离而哭泣的小孩。
然后，兰轻轻笑了。
“因为遗忘。”兰说，“我们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我们来自哪里，忘了我们本是一体。遗忘导致恐惧，恐惧催生了控制、占有和攻击。就像一个人失忆了，流落街头，他会紧紧抓住手边任何一点资源，攻击任何可能威胁他生存的人，因为他觉得全世界都是敌人，他孤身一人。”
她的比喻朴素却直击人心。
“整合分离感，不是去外面找更多的东西来填补空洞，那只会导致依赖和更多的失望。这得向内唤醒记忆。记起你不仅仅是这具身体，这个身份，这些故事。记起你是宇宙生命网络中的一员，你从未真正孤独，你始终被更大的力量所承载，被连接。”
“那，该怎么记起？”羽追问。
“有很多路。”兰说，“静坐，冥想，与自然深度连接，从事创造性的活动，服务他人，探索生命的奥秘。
以及，与那些能提醒你‘你是谁’的人相遇。那些能映照出你内在光芒，也能坦然接纳你阴影的人。在真实的关系里照见自己，是唤醒记忆非常有力的途径之一。”
真实的关系。
羽想起自己和兰过去的关系。有太多恐惧、测试、伪装和未说出口的期望。
那么现在呢？
她看着眼前这个平静讲述宇宙真相的兰，感觉如此熟悉又陌生。
她们之间隔着千万年的岁月，也隔着分手和无数个独自成长的日夜。
还能有真实的关系吗？
分享会在一种意犹未尽却又思绪万千的氛围中继续。
其他人开始提问，讨论转向更具体的层面，包括当前蓝星的集体意识状态。甚至有人问起兰个人的经历，被慧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羽没有再发言。她在笔记上写了几个潦草的词：遗忘、记忆、一体、家。
她的目光偶尔飘向兰。兰始终从容，回答问题时逻辑清晰独到。
每当有人被她的宏大描述吓到或质疑时，她只是平静道：“慢慢来，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一样是在构建宇宙共同体。”
活动结束时，已近傍晚。大家陆续起身，相互道别，约定下次再聚。